“他越不认错，老爷子越气，打得越狠。我们在下面看着，腿都软了，”桃婶颤声说，“都以为晋儿这次肯定活不成。

“没想到，三天以后的黄昏，人们请来药神仙上去查看，晋儿还有一口气在。

“老爷子快五十岁的人了，扑通一声在龙门架上跪下了，给下面百姓磕头，他说，他说……”桃婶已经泣不成声，文茵在旁边抚背安慰：

“他说，各位乡亲父老，我这逆子打了三天，打不死，求各位饶他一条贱命，我即刻就将他发配到那锥心岛，日夜观察敌情，要是敌人来犯，就让他上战场去把这条贱命捐了便是；要是敌人没来，就让他这辈子都守卫着咱牧原岛，给乡亲们赎罪吧！

“龙门架下鸦雀无声，没人言语，谁舍得对自己亲生儿子下如此狠手！

“第二天凌晨，晋儿还在昏迷中，就被抬上了去锥心岛的船。

“此去十八年，他在锥心岛尽忠职守，远海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给老和尚或者黄骏德打电报。敌人近了，他就率船上去拼杀。十八年来，所有仇敌都在外海被打退或歼灭，没有一条敌船过得了锥心岛。

“可是，这十八年来，晋儿再未曾和他父亲说过一句话，更别提同桌吃饭了。这是老爷子下手太狠，把他的心给打绝了呀！”

桃婶接过文茵递来的手绢，擦拭着满脸泪水：

“晋儿每年不定时回来一两回，都是看看我，看看他那没来得及过门的媳妇，当天就回锥心岛去了。今儿个是晋儿的生日，他从来没在生日回来过……

“我这苦命的儿呀，人到中年还是孤身一人，十八年没有和家人一起过一次生日。今年他满三十六岁，本命年，咱们这次操办一回家宴，只希望他们父子俩好歹能同桌吃一顿饭。

“咱们尧族老话讲，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爷子当年恨他，是因为幺儿子明儿因他而死，如今他成了最小的儿子，我们做父母的何尝不对他牵肠挂肚！

“可惜，晋儿的脾气和老爷子一脉相承，两个人都倔得跟一块铁似的，也不知今夜两父子能不能坐在一起吃这顿饭……”

摘好菜，魏天师的一妻一妾在厨房里忙开了（文茵也想帮忙，可她实在不会做饭），不多时便做出一桌丰盛的宴席。

阿猫从隔壁跑来，趴到桌边，一边吸着口水，一边伸出手指，盘点着桌上的菜肴：

“清蒸多宝鱼、韭菜炒海肠、蒜瓣黄鱼、豉汁蟹、宫保虾球、番茄龙利鱼、十三香熏肉、四味鲍鱼、海参蒸蛋羹……还有麻辣小龙虾！”

手不自觉地伸向小龙虾……

“李、材、韩！”文茵声音响起。

阿猫闪电般缩回手，一溜烟跑回隔壁品茗室，继续跟阿狗吹嘘今天和方鹿在十里大道上的历险记。阿狗妈妈这几天回娘家，今天爸爸、哥哥都在魏宅，他一放学就直接过来了。

“……子健哥使了一招‘幌金绳’法术，把那姓丁的家伙缠成了一根棍儿，立在墙角，就像把扫帚一样，那样子你是没见到，可好玩了，”阿猫拍腿大笑，忽地放低声音，“然后我悄悄找药阿姨要了‘快活快活丸’，给那家伙喂了下去……阿狗，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在听呢……”黄子沐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研究一个方方正正、看上去挺复杂的机器。

“这是啥？”

“录音机，”阿狗抬起头，一脸得意，“昨天我哥给我的。”

“干嘛用的？”

“录音，放磁带呀。”

“磁带又是啥？”

阿狗拿起一张长方形的塑料薄片，递给阿猫：

“这就是磁带。”

阿猫接过来一看，上面全是巴斯塔文，居中一行大字：

Junior High School Bastardish

“初中巴斯塔语？”

“是滴！”阿狗把磁带拿回来，“这是巴斯塔人自己的初中教材配套磁带，我好不容易在跳蚤市场上找到的，花了我9块钱呢，你别给它弄丢了。”

“切！”阿猫撇撇嘴说，“听磁带有什么意思？放暑假咱们出海去，找个巴斯塔族人的小岛，上去跟巴斯塔族人玩几天，不是什么巴斯塔语都学会了。”

“哪年你不说暑假出海，哪年暑假你出海成功了？”阿狗白他一眼。

魏记海盗以尧族古军法自律，绝不带小孩出外勤。

文茵深知海洋凶险，她早年在海上得罪了好几大民族，如今当海盗又得罪了更多人，为防仇家报复，更不许阿猫私自出海游玩。

阿狗是魏记大将黄骏德的儿子，他的情况和阿猫差不多。所以阿猫、阿狗虽然在海边长大，对大海的奥秘怀着无限憧憬，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地涉足海洋。

“嗨，不说这个了，”阿猫想想挺沮丧，只好转移话题，“我跟你继续讲今天白天的事儿吧……”

品茗室门外，黄骏德和一个身着缁色长褂、青绦玉色袈裟的老僧并肩立在庭前，观天望月，聊着些什么。

今夜小月亮极小，像一只小兽的眼睛，黄得发亮；大月亮极大，长了一层细细绒毛，像一只肥胖成球的大兽。

魏天师独自一人坐在前厅太师椅上，于昏黄灯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厅里青烟缭绕。

“老爷子，您可得少抽点烟了，”桃婶过来，把烟斗从魏天师手里拿走，埋怨着说，“不然晚上又咳得睡不着。等晋儿回来，咱们就开饭。”

这时候，餐厅墙上的老自鸣钟响了起来：

“咚！咚！咚！”

众人抬头望去：九点整。

魏天师已到了餐厅，拍掌招呼：

“不等啦，不等啦，咱们开饭吧！”

听似轻松潇洒的语气，却掩饰不住脸上的落寞之色。

室外，清朗的月光照亮了层云，云里却闷闷地酿着阴雨。

众人入厅，落座。

一张八仙桌，魏天师、老和尚坐在上首，对面是魏天师一双妻妾，左首上下分别为文茵、黄子健，右边黄骏德——魏天师要拉他向上坐，黄骏德连道“使不得”，坚持坐了下位，把“头位”给寿星空着。

尧族老派规矩，未成年孩子不上座，端着碗，站着吃。

魏天师家里最讲老派，所以即使空着一个位子，阿猫、阿狗也不敢去坐。而最小的小小孩——清儿，已经由妈妈喂过饭，抱上楼休息去了。

魏天师提箸说：“大家伙儿都甭客气，动筷子吧！”

身边老僧说：“天师，要不咱们还是等等晋儿？今天可是他的生日……”

老僧慈眉善目，秃顶反光，金黄色的脸庞也是熠熠生辉，可是皱纹如千沟万壑，一部山羊胡须也已是雪白，看上去比魏天师还要年长十岁左右。

他便是桃婶刚才提到的“老和尚”、魏记元老之一——“金面佛”湛寂禅师。

湛寂早年为魏记的建立和发展壮大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年事已高，久不参与海盗行动，在牧原岛西南山中小庙“道明寺”挂名住持，实则居无定所，行无所踪，成了半归隐状态。

今夜为给魏晋庆生，湛寂禅师难得地出现，只因他也已多年不见那位号为“毒煞鬼”的侄子了，心中多少有些挂念。

“不等啦，不等啦，”魏天师摆摆手中筷子，夹了一块黄鱼到自己碗里，声音一沉，“在座大多是他的长辈或前辈，同他吃饭是赏他面子。哪有老的等少的、大的等小的的道理？！哼，他不来，就别吃了！”

说完，筷子在碗沿上一敲，“当”的一声响。

“老爷子……”桃婶低声相劝。

众人不敢不吃，纷纷举箸。

“老福头，把我珍藏的花雕搬几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