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晋儿，绝不认错求饶，挨打时哼都不哼一声，也没有一滴眼泪，”桃婶说，“老爷子几次打他都把鞋底子打断。但是老爷子私心里最偏向的，也是晋儿。他说，我们家只有晋儿以后能成大英雄、大豪杰，其他孩子能勉强守住家业就不错了。
“晋儿还小时，老爷子就开始把他毕生所学的、所会的，武技、法术甚至老魏家祖传的厨艺一古脑儿地传授给他。老爷子为了近庖厨可以远江湖，晋儿不一样，他对炒菜做饭兴趣不大，可父亲愿意教他，他便老老实实地学，把那三千多道菜式的‘厨诀’一一背下。‘魏家厨诀’相传是两千年前尧族人逃亡海洋时，由老魏家的祖太爷一代名厨魏小余所创，记载了尧族六大菜系所有的菜谱，合辙押韵，琅琅上口，可是不落文字。
“据说魏太爷当年提了两个要求：第一，厨诀必须口耳相传，父传子，子传孙，永不成文；第二，背下厨诀后还要每天温习，每天清晨起床，背完一百首后才能吃早饭，简直比得上秀才攻书了是不是？这两个奇怪的要求便是老魏家的祖训。三千首厨诀，没有文字，全靠耳听脑记，还要坚持每天背诵，谈何容易啊！
“‘魏家厨诀’不是什么秘笈，没有传男不传女啊、只许单传啊这些破规矩，但每一代魏家子弟，都没几个愿意学。一则呢，厨师又不是什么高级职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姓魏的也不是非当厨师不可；二则，没几个人能坚持一辈子天天背诵那些煎炒烹炸、油盐酱醋；第三呢，那么多的厨诀，一般人根本背不下来！
“我们家老爷子算是公认的聪明人了吧？而且，他多么喜欢庖膳之事！可老爷子跟我说过，他小时候从他老爸口里学这三千首厨诀，整整花了十年时间才背牢。而晋儿只花了三年，便倒背如流！晋儿知道，不管怎样，‘魏家厨诀’都是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
“据说，两千年来，‘魏家厨诀’几度面临失传的危险，年轻一辈没一个人对行厨感兴趣，也没一个人愿意学厨诀、背厨诀。好在老魏家历代做老子的都不孬、不糊涂，黄荆棍下出孝子，打也要打出一两个会背厨诀的后生！晋儿是孝子，响鼓不用重锤敲，他主动学，学得很好，而且坚持天天背诵，即使他从来不进厨房，不沾油盐。
“晋儿和很多男孩子一样，从小爱的是那些武技、法术。他不爱说话，一心学武。学得也好，他有那方面的天赋，进步比别的孩子都快。他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四年时间，在牧原武道大会上拿了两次少年组冠军，两次青年组冠军（为鼓励生育，尧族男子以年满十六岁为法定成年），现在奖状、奖杯都在书房里放着呢。
“晋儿武艺好，都是打别人，从来没挨过打。他不仅打擂台，也常在大街上打架。晋儿性子耿直，侠义心肠，爱打抱不平，见不得孤寡羸弱受欺负。看到流氓混混作恶，晋儿绝不放过，必打得他们心服口服，跪地求饶。”
桃婶压低声音，拿手挡住嘴边，像怕话被风吹走了似的：
“当年十里大道上好几个街头霸王，都被晋儿活活打杀。街坊四邻遇到恶人，都不报官，第一时间去找我们家晋儿。这些老爷子都知道，只装不知道，不夸他，也不批他。
“那时候大家都说我们晋儿是牧原岛上新生代的第一武道高手，是‘牧原武法第一中坚’，老爷子也越来越重用他，刚满十六岁就让他单独带队出去抢船。”
“那时候哦，岛上想嫁我们晋儿的姑娘，真是从街头排到街尾，”桃婶抬眼望着过去，捂嘴直乐，“媒婆子进出我们家跟走城门似的，上个刚走，下一个又来了，差点没把我家门槛踩坏！
“晋儿孝顺，我看得对的人，让他见，他都见，见完了，问他好不好，他也不言语，只是一笑，便没下文了。他十七岁那年自己处了个对象，唐沁，是个农村丫头，家里一贫如洗，但人很懂事，长得也清秀可人，我和老爷子都很喜欢。那是晋儿生平第一次谈朋友，也是唯一一次，爱得难分难舍。
“晋儿十八岁那年，月族大祭司劫瓦尔率百艘战船来打牧原岛，要抢我们的地。巴斯塔人企图在战后分赃，暗中支持月族人兵器，给月族战船装上了新式火炮，方念真的自卫舰队不堪一击，一下午时间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老爷子说，民族兴亡，匹夫有责，誓死不让月族人登岛，于是集结了魏记全部兵力，亲自上阵，带我们魏记的主将和我们家四个男孩——夏、秦、晋、明出征海上，迎战敌人。
“老爷子坐镇总指挥，七十二条船，兵分四路，自己亲率一路，黄骏德和夏儿领一路，第三路是由老和尚和齐儿率领，当时我们家小儿子魏明才只有十六岁，老爷子就命晋儿带着他，一起统领第四路船队。”
桃婶叹口气，将一把摘去黄叶的青香苋放进盆里，继续说：
“魏记虽然不是军队，但老爷子一直用老祖宗的军法来管束队伍，不管是出海抢船，还是出兵迎敌，船上绝不能带不会武的人。你看，我跟了老爷子一辈子，从来没和他出过外勤。这是规矩。
“晋儿当时年少得志，自以为天下无敌，没把这条规矩放心上，他私自把沁儿带到战船上去了。这是第一条违规。
“我们魏记跟月族人在远海的锥心岛附近作战，接连打了一个星期，互有伤亡，暂时维持着平局。老爷子那队人马主要是略阵驰援，带的船最少，打起来吃了点儿亏；晋儿手上兵多，还稍微占着点儿上风；其余两路和各自对手拉着锯——综合一算，扯平。
“老爷子下令据岛坚守，暂不进攻。听他后来说，我们占着锥心岛，背靠牧原岛打有优势，鸡脚渡上粮食、煤炭都备足了，一旦要用，几艘快艇一发，一天可以跑一个来回。
“而月族人大本营楞伽宝渚远在两千海里以外，身后也没有就近地方补给，咱们只要坚持鏖战，敌来我防，敌去我追，拖也拖死他们，于是保存实力，不主动进攻。月族人狡猾，他们不退兵，却也不主动来犯。敌我两方就在锥心岛对峙着，僵持着，很快一个月过去了。
“一天半夜，月族人忽然敲起战鼓，挑衅晋儿的船队。遇到这种突发情况，按常理，晋儿要么应该先侦察清楚对方虚实，再作布署；要么报告总指挥，也就是老爷子，等侯军令。
“结果，那一夜他酒喝大了，头脑发昏，一不侦察，二不报告，直接下令整支船队进攻。这是第二条违规。晋儿这一下莽撞，正中了月族人的奸计！对方早已集结好兵力，在前方海域布下口袋阵，就等晋儿来钻。
“老和尚的探子船提前一个小时探到月兵布署，急报给老爷子，老爷子的电报打到晋儿指挥船上时，晋儿的船队刚刚进入埋伏圈。如果他这时候悬崖勒马，急令回撤，结局就不会像后来那么惨。哪知道这糊涂孩子已自恃自负到不听军令的地步，把电报一扔，依然义无反顾地奔向陷阱……这是第三条违规。唉！”
桃婶长叹一声：
“这一战我们大败，晋儿统领的魏记二十八条船，一千四百四十九人，除了晋儿和沁儿两人以外，要么被月族侵略者残忍杀害，要么被迫跳进海水淹死！其中就包括我的小儿子明儿！”桃婶说到这里，已经红了眼眶。
“月族人留下晋儿的命，是想用他当人质，威胁老爷子退兵，没想到老爷子狂怒之下，根本不管两个儿子死活，全军出击，与敌人火炮对轰，竟将月族人一举赶跑了。当然，我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趁月族人军中大乱，晋儿带着沁儿抢了艘快艇，逃回牧原岛。他是捡回来一条命，但沁儿可惨了，她被月族那帮禽兽轮流奸污，已经精神崩溃。更狠毒的是，月族大祭司劫瓦尔给沁儿下了一种蛊毒，叫什么‘诛心魔蛊’，搞得沁儿至今身陷魔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唉！”
“老爷子当年那个爆脾气可不得了，一回来就把晋儿高高地吊在好菜坞龙门架上示众，夏天大太阳下，使马鞭子打，连打了三天……三天啊！”桃婶说着，已经颤声哭了出来，抖着肩膀，抹着眼泪，“我的晋儿啊，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绝不认一个‘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