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到艳阳天下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李静微微一笑，“来，妹妹，跟姐姐击掌，姐姐表扬你一下，你真的是冰雪聪明。”
“耶！”伸出双手击掌，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
“于老说，你是她带过的最有灵性的学生当中，又最乖乖女的那一类。”
“咦，乖乖女诶！”又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
“你也是你们学校唯一一个于老亲自带到实习单位去的学生，她可是给总统扎针的人。”
“我好想于老，好想好想每天跟于老在一起。”
“于老出国了，还有姐呢。”
“嗯。”
“跟姐姐一起，给这个世界催催眠，扎扎针，疗疗伤，让这个世界静一静，听一听它自己的声音，不是很好吗？你能听懂我这句话的意思吗？”
“知道！姐姐是说，这个世界需要看医生！”
“相信我吗？
“相信！”
“你知道战场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那姐姐告诉你，一场战役之后，尸横遍野，天地人，全都安静下来，这时候会有一些清点尸体的人进入战场。”
“嚯！”
“我们就是清点尸体的人。”
“咦？”
“我们的职业原则是，可以打扫战场，不可以卷入战争。”
“凭什么呀？”
“假设两个鬼打架，我们不可以成为任何一方，我们是第三方，中立方，唯有中立，才能诊断，才能治疗。”
“我知道啦！我们是第三个鬼！”
“第三个鬼不是鬼。”
“我知道啦！我们是驱魔人！”
“没错，跟姐姐一起，做一个驱魔人，愿意吗？”
“愿意！”
“你以后多看一些案例就会明白，我们这些叫人类的动物，从来就没有走出过远古洪荒，每个人身后，都有半人半兽的影子，脑子里都有丛林回声。”
“啊？”缩着脖子打一个冷颤。
“那些睡不着觉的人，那些噩梦连连的人，那些疯狂的人，只是更典型而已。”
“嗯？”瞬间灵魂出窍似的愣一下，突然又摇头晃脑起来，“笔仙笔仙，快快降临……”
“你注意了，你刚才找的四个关键词都没错。”
一下子端端正正坐好，“是！”
“但如果只能有一个关键词呢？而且这个关键词已经被你说出来了，可惜被你忽略了。”
“我说过吗？”
“你已经说过，这个关键词是‘植入’。”
“植入吗？”
“植入——植入潜意识的记忆痕迹，是可以相互置换的。”
“置换？”
“没错，这又是一个关键词，艳总噩梦里的大楼倒塌，就是记忆痕迹置换的结果，你也可以理解为变形或者伪装，它会激活更多的记忆痕迹，更多的变形或者伪装，所以梦境差不多都是一团糟。”
“姐姐我没听懂。”
“你可以逆向思维一下，艳阳天下这幢楼本来就没有倒嘛，没倒的楼在噩梦里倒了，那一定是诱发噩梦的记忆痕迹产生了置换、变形或者伪装。”
“我明白了，姐姐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桌上有一摞书，假设这摞书，有三十本吧，我不小心弄倒了，三十本书倒过来砸中我，吓得我晚上还做噩梦，但噩梦不是三十本书倒过来，是一幢三十层的高楼倒过来——三十本书置换成三十层高楼倒过来砸中我。”
“你很厉害哦，继续。”
“记忆可以擦掉吗？擦掉不就没噩梦吗？”
“你以为你是小学生写作业呢。”
“擦不了吗？”
“你想擦掉的记忆，都是一道划痕，永远在那儿了，你擦过镜子里的划痕吗？”
“越擦越花？”
“没错，只会擦出更多划痕来，很多年前，有一个被紧急叫停的戒毒方法，差不多就是这个原理，通过手术方式抹掉大脑对毒品的记忆。”
“抹不了吗？”
“毒瘾抹掉了，人也傻掉了。”
“傻掉呀？”
“外科手术，还有战争，人类最野蛮的两项作业，最没智商。”
“咦？”
“我们干的活儿，智商最高。”
“哦，耶！”
汽车行驶在地下二三层之间的弯道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荧光标识，以及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地下弯道刹车时那种长长的闷闷的回音，有一种诡异甚至阴森的感觉，又让金籽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停好车，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到裙楼顶层，过一条长长的铺满地毯的廊道，看得见高高的塔楼下，景观草坪顺着楼顶铺出去，艳阳集团蓝白相间的旗帜从草坪尽头冒出来，更远处是平原尽头，一抹山峦横卧成辽阔的天际线，旗杆伸过云端，旗帜挂在云上。
廊道端头有一个关闭着的电梯口，李静在电梯一侧的号码键上摁几下，嘟的一声，对话器传来男声：“你好。”
“你好，我是保健组李静。”
“请问两人吗？”
“是的两人。”
“请问另外一人是谁？”
“我的助手。”
“请问有预约吗？”
“有的。”
“时间？”
“就现在，老板等着呢。”
“请稍等。”
十来秒后，电梯开启。
“我跟于老那天不是这个电梯诶。”
“这个是老板专用，特殊客人才可以走。”
“见病人还得预约啊？”
“他自己公司的老总要见他，最远都排到一个月以后了。”
“就跟见皇帝似的。”
“他就是他那个帝国的皇帝。”
“姐姐我好紧张。”
“紧张的不该是你，不要多说话，跟着我就行，好吗？”
“好。”
握住拳头给自己加油：我是医生！我要成为姐姐那样的人！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开启，又是一条长长的廊道；拐角处是保卫室，两人先登记，再通过两道安检门，进入一间空旷廊厅。
廊厅跟室内广场似的，空高足有二十米，天花板全是以孔雀蓝为主色调的宫廷式彩画，外侧一整面落地玻窗，辽阔到好像有飞机要开进来，从那儿望出去的天空更辽阔，让你突然没了方向感；内侧十几扇高齐天花板的朱漆大门，铆着一排排拳头大小的黄铜门钉，脚下是铺到天边的紫色地毯，被一条条半米宽的褐色大理石线条分割成方方正正的井田形状。
走在线条上，李静小声问：“你知道你踩的是什么？”
大理石中心线上，一块块巴掌大小的金光闪闪的镶接块，镶出一条“万字格”图案，伸向目光尽头。
“我从不敢走那上面。”
“凭什么嘛！”
“你踩的可真是一块块金砖。”
“啥？”
“你脚下那个‘万字格’，可真是一块块金砖铺出来的。”
“嚯！”
金籽吓了一跳，一步跳开，晕晕地四处打望——金砖镶出的“万字格”，把那片远天衬得更不像真的，倒像天花板延续出去的一场梦，而你分明又不在那个梦里，在那一瞬间，你真的被财富所裹挟的赫赫天威震得迷糊了一下，你真的以为把自个儿给弄丢了。
迎面那道墙，也就是这边看过去的廊厅尽头那面墙，正中一道琉璃神龛，一只笑眯眯的黄金猪头，一尊十米高的关公雕像，配一对十米高的朱漆圆柱和一副榜书对联：
龙行天地动
虎啸日月浑
刚过第一道井田格，一扇高大木门开启半边，一个秘书打扮的小姐姐，将两人迎入一间小型会客室，阳光在地毯上镀一层亮色，让你老以为还是刚才那铺路的黄金在晃你眼睛。
秘书说艳总正接待客人，请两人稍候，行政文员随即端来茶水。
坐了不到两分钟，侧门启处，天色刹那间暗了一下，一座肉山，气势汹汹地，被自己的两条腿搬进来，金籽认出是照片里的艳总，但没想到竟有如此夸张的富态。
艳总远远地伸出胖手，跟李静结结实实握住，大嗓门咆哮起来：“哎呀李静呀！我这毛病呀！它整宿整宿就合不上眼呀！”
“艳总——”
艳总胖手一挥，似乎不容别人说话，“我先跟你说说，你心里有个谱，我这儿有个文件等着要签，里头正修改，文件一签立马跟你走，谁也不搭理，皇帝老儿也不搭理！”
“那我们得录一下音，你不介意吧？”
“你按你的规矩来！”
“这位金籽同学，华阳职校实习生，我的助手。”
金籽赶紧站起来稍稍弯一下腰，“艳，艳总，好。”
艳总朝这边瞅一眼，跟瞅空气似的——你明明见他瞅你一眼，那表情却告诉你他啥也没瞅见，拿你当空气，只管大噪门继续咆哮：
“哎呀我这眼睛一闭呀，脑子呀，脑子呀，它啥事都有，又说不清楚到底啥事，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呢，又理不出个头绪，脑子里呀，老有那个打孔机，打孔机，矿山啊，油井啊，钻孔那玩意儿，咣！咣！咣！……”
金籽在包里翻找录音笔时，听见手机嘟了一声，顺手拿出来，放桌面上。
正捣鼓着录音呢，手机又嘟了一声，接着是彩铃声，因为开了震动，要跳起来的样子。
艳总张开巴掌，按一只咕噜着的怪物似的，按住金籽那部彩铃狂叫的手机，胳膊一抬，扔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