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眸，那美人犹在风中端立，瞧丝毫神情不出。

这一刻，他满腔情感，如即将汇入汪洋的大河，却被堵住了江口。

......

被赫赫江湖绝顶盯着，英冲仿佛置身浩瀚江海之中，自己却是个不会游泳的旱鸭子。

英冲深深俯首，好不去瞧走兽那“骇人”的面容，心下只待尽快离去才好。

哪知正自焦虑间，却见那位江湖绝顶徐徐踱步，径直迎面走来，更把英冲吓得是肝胆俱裂，直欲伏地叫饶。

他素来足不出户，更兼四十年沉心鸣悟，浑不知人情世故。今日难得一见修尊境界，本已大是诧异。但后来瞧见一个修尊境界的唐妧，转瞬被眼前这位江湖绝顶提手掐死，那画面便似被人生生钉在脑海，再忘不去了。一旦想起，便是无尽的馀悸。

待灰衣走兽近至跟前，英冲便再也按捺不住，忙颤声揖道：“前辈万万宽心，小子但凡与人说嘴半句，便天打电劈，五雷轰顶，粉身碎骨，不得全尸...”

江湖绝顶为之一愣，良久才忍俊不禁，不迭摆手道：“打住打住，我信你就是。”

英冲噤声不语，不敢发问，不敢抬头，乖的不能再乖。

走兽瞧他神色如此，怡然笑道：“这般拘谨作甚？害怕我吞了你不成？安心，我不过是欲向你道声谢而已。”

英冲抬眉奇道：“道谢？不知前辈谢我甚么？”赶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灰衣走兽和煦一笑，才道：“你此前在酒馆内替我抱不平，其时若非你横插那么一手，我可就当真没法再装下去啦。”

英冲恍然一念，自己确是有点举手之劳，但想起自己“仗义相帮”的，是赫赫江湖绝顶，便立时赧颜道：“晚辈岂敢，前辈真是言重了，晚辈不知好歹，没有搅了前辈的布局才好。”

走兽微微一笑，他对英冲这幅少年心性本颇有好感，眼下又见他这般不居功自伟，又自无形亲近了几分。

现下的江湖，委实鲜见这般坦荡后生了。

念及至此，走兽不由得暗自点头，温声道：“你替我解围，更缠累你险些丧命，委实算得重情一件。我便赠你一物以馈，你瞧怎样？”

英冲惶恐于色，忙不迭拜首道：“提及此事，晚辈还须得感激前辈当时出手相救，否则小子哪里还有命可活？要说感谢，当是晚辈感激前辈才是，晚辈焉敢再收前辈厚礼？今日得窥‘走兽’前辈真容，实是大慰平生，小子已甚是知足。”

一旁久不作声的盲眼刀云袍哑然失笑，捧腹不迭，朝着走兽嗤笑道：“现下瞧来，前辈这物怕是赠不出去啦！”

灰衣走兽亦无奈摇头，笑不可抑道：“我何来这般令你畏惧？小小年纪，却学满口官腔来！”

英冲一时又羞又喜，兀自不言。

江湖绝顶欣慰一笑，抬掌一翻，递与一枚沾满血渍龙宿璩，才道：“便是此物，赠与你了罢！”

这枚龙宿璩精致华丽，却犹存血污浆渍，正是此前堂堂点阳宫督宫，云阳尊的遗物。

英冲心下思量回忆一番，再去定睛一瞧，却登时面色大骇，忙不迭摆手拒道：“前辈莫要与小子玩笑，这里面可是有《狂霖指》绝艺的，便是前辈有意相赠，小子却也断不敢收下啊！”

此言倒实非英冲故作推辞，毕竟堂堂三方境内势主死状犹怖，俱是为了这套绝艺所致。倘英冲日后觑的一眼，岂非落得同样被人满世界追杀的局面？

灰衣走兽自然心悉英冲所虑，便浅笑道：“你可知我为何非要取水媚尊的性命？”

为何？江湖绝顶，杀人，还须理由？

英冲不迭摇头，半句言语不敢。

走兽继续言道：“那女娃非但将《狂霖指》授与了自家门内诸生，竟还拿去与数位域内势主私作交易，今日她若不死，来日只怕会被蹂躏折磨。不论如何，她贪恋太重，犯下如此滔天大过，已无生路可走。倒是此事被她这般搅和，《狂霖指》被泄，已是覆水难收之局，左右多你一个，又有甚么分别？”

英冲心有所动，却犹有馀悸，沉吟不接。

走兽见他如此，苦笑道：“嘿呀？你个混小子！当我是在求你的么？你当《狂霖指》谁都能学的？此术须得伦度修士，始为入门，未有此前提，便似此前那些不伦不类的招展模样。便是...便是申屠邪尚自不甚谙熟，其难习程度由此可窥一斑。我若非瞧在你神火的份上，会把他拱手相送？你以为是你一学便会了的？告诉你，你小子若是天资愚钝，能否习会且不能定呢！给我拿着！”说着便把龙宿璩塞了过来。

一旁盲俎尊即使是个瞎子，也不由得暗暗白眼。神度鸣悟，人倒是想“天资愚钝”，可怎么个愚钝法？

英冲心下大慰，再不作矜持，只大方接过龙宿璩，拜首道：“小子收下，拜谢前辈大恩！”

灰衣走兽爽朗大笑，轻拍英冲肩膀道：“现下你我两不相欠，可别再与外人说道，你曾救下江湖‘走兽’一命，否则老朽这颜面，可就挂不住啦。”

英冲惶恐至极，连声道：“不敢不敢”。

灰衣走兽面色和蔼亲善，现下与英冲近在咫尺，又上下细细打量一番，惊奇道：“我瞧你的真炁纯至无杂，显是并无超凡雏异傍身，饶是魂意不可为外人窥，然则我瞧你亦不似露灵之主罢？”

英冲赧颜点头，应声道：“小子人卑才陋，非雏异之体，更非露灵之主。”

露灵与雏异，便是超凡之力的两类。露灵在识海，雏异在炁海。露灵有50种，分次列位，个个超凡脱俗，具备无上天赋。但英冲早有核查，他既非露灵之主，亦无雏异之能。

江湖绝顶不迭点头，好似英冲这样说了，才应当切合实际一般。

他微微一顿，意味深长道：“露灵之力虽然超凡脱俗，厉害无伦，却终不能一概而论。你这双鸣悟也甚是惊人，对日后精研五孚巫道①甚至丹道，都大有裨益，已然丝毫不逊于露灵之力啦。”

英冲愕然一滞，反问道：“小子不明白，甚么双鸣悟？”

盲眼刀云袍与江湖绝顶俱是一惊，相视一望，俱自心忖：“这小子，也不知是在装傻，还是当真不知？”

但隔良久，犹见英冲满头雾水模样，灰衣走兽方才哭笑不得道：“彩火已备，只欠神风，不急不急。只可惜我没法助你，不过你只消细细思量几番，自可悟得其道，如此而言，许是对你裨益更多。”

英冲饶不知其解，但瞧着盲俎尊与走兽似有寓意的面容，心下饶是不解，却也不去追究，只是不由得喜不自胜。

正自暗暗自喜时，盲眼刀云袍陡然一惊，把刀横在胸前，姿态甚是戒备。

这模样，只怕比此前的修宗强者横空出现，也过无不及。

英冲暗自一惊，但不待他发问，只闻走兽蓦然大喜过望，仰头四下环顾道：“老鸠来啦！”

话音甫毕，只见空中闪下一只数丈巨硕的大禽，通体赤焰红羽，鸟喙雄爪尖利，双目深邃浩瀚，宛似神雕丰韵，又似野鹤闲雅。实是世所罕见，雄姿无俦，窥之一眼，便只感惊奇无限。

盲眼刀云袍不知光景如何，直是心灼如焚，口中连问：“谁？是红酆鸠，是红酆鸠不是？”

英冲瞧的目瞪口呆，道半分言语不出。

走兽傲然一笑，神色满是得意，朗声道：“咱们就此别过。”

但他还没转身，又自沉吟一番，对那盲眼刀云袍道：“想来此地官家也不便多留，我还是目送官家先行离去罢！”

盲俎尊涩然一笑：“前辈莫非打量我觊觎你那狂霖指不成？既如此，那我倒真是不便多留啦，告辞告辞。”说罢，便朝灰衣走兽揖别，当即转身离去。

英冲念及此前他携来的情分，也行礼拜别而过。

英冲心下自知，走兽前辈这般，全是为自己着想，便又顾首向走兽摆首道谢。

江湖绝顶和颜受之，笑道：“如此，我便也不久留。”说着大袖一挥，便拂袖踏足，欲登上红酆鸠，乘风而去。

英冲只见灰衣走兽腾空而起，衣带舞风，英姿飘逸，当真是好不潇洒！

心下暗忖：“乘此飞禽遨游九霄，踏足便要乘风而去，这可当真潇洒！我几时也能似前辈这般，那可谓人生一大快事了！”

英冲心下满是羡慕之时，哪知那红羽大禽见走兽扑来，却当即双翅一震，一翅膀把走兽拍了下来！

走兽正飞身掠至半空，哪里能招架的住？当下便被一翅生生拍飞，跌在土堆之中，灰头土脸，委实好不狼狈。

红酆鸠双目轱辘搅动，这幅模样，倒浑似怨妇责备自家官人一般。

待堂堂江湖绝顶自土堆中秃头土脸走出，一袭灰衣便更加“灰尘仆仆”。

他四下环顾一番，确定无人瞧见，方才长舒一气。旋即蓦然一念，想起英冲犹自在场，只得顾首尬然一笑。

英冲赶忙45度仰望天空，啥也没瞧见...

走兽这才大袖一挥，挺直了腰杆，纵然一身狼狈，还有几分仙气犹在。

那厢红羽大禽却已不作招呼，也不顾他仙不仙气，只自行转身离去了。

走兽这才后觉，忙不迭就地疾奔，紧随而去，浑似顽皮小儿，追赶自家严父的模样。

无果须臾，这一人一兽，便彻底消迹视野。

待他二人走后，这处荒野也就只英冲一人，他这才定下心来，四下环顾，只见周遭不见人迹，唯水媚尊尸躯犹自孤零零横于地上。英冲慨然一叹，寻一处土壤松软之处，把尸体就地掩埋了。

英冲将云阳尊龙宿璩血渍洗净，本欲当下祭出《狂霖指》，好生观摩一番，只是念及适才此处激战，未免有些过于招展，便也不再多留，当下去路往云翳城方向投去。

一路奔驰至一林间陌道，英冲这才息下真炁，信步而行，只是转念回想，这才恍然后觉，自己竟与那紫衫圣女失了联系。

他秉性本自撒泼暴躁，不太沉稳，当时只顾着耍闹，便也未曾思量后路。而后与走兽等人辞别，满脑子想到的，也俱是龙宿璩内的绝艺《狂霖指》，也不曾想起自己处境。

只有眼下孤身一人，信步而行，英冲这才恍然，当下暗呼一声：“哎呦，不好，坏了大事！”

他本意是与洛秋禾同去解救卜瑶，现下与那紫衫圣女失了联系，没了洛秋禾相帮，他一人如何再去解救卜瑶？念及至此，他当下直是心焦如焚，好不懊恼。

英冲在林间踌躇良晌，却是久思无策，只得无奈咬牙，再赶路朝云翳城奔去。

现下没了洛秋禾的御剑飞行，亦无盲眼刀云袍的携行，这看似短暂的路程，却足足耗费英冲半晌，方才瞧见云翳城耸拔的城墙。

英冲心下急不可耐，自是直奔酒馆而去，那酒馆本自属当地大贾，素日里且人流不止。如今因云阳尊与金甲尊之死，更是人声鼎沸，各方高手层出不穷。

英冲怀着满腹忐忑心思，便即直奔二楼上。却令他始料不及，那张他此前就食的酒桌上，犹自端坐着一位紫纱蒙面少女。

周遭熙熙攘攘，那少女兀自呆滞得竟似石雕，纹丝不动。

不是洛秋禾，还会有谁？

英冲本满怀失意，见洛秋禾犹在，登时喜不自胜，忙不迭自人群中挤行，到了紫衫圣女跟前，雀跃道：“太好啦！我合计你早走了，不想你竟还在此处等我，我真是...”

洛秋禾本自端坐，见英冲赶来，却转过紫纱蒙住的娇容，斗射出一双寒厉瘆人的目光。

“有...有愧啦。”

英冲兀然一滞，只感浑身都是一颤，浑似坠入冰窟，好不胆寒。

只怕比走兽打量时，还要心颤三分。

洛秋禾冷冷凝望，一贯不出言语。

英冲被这般冷眼相待，也是丝毫说辞不敢，良久良久，才又怯怯道一声：“抱...抱歉，是我孩子性，让你久等了。”

紫衫圣女蔑视一瞥，好似懒得再去置气，罕见开口，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英冲自不敢违逆，二人便自人群中消失，悄然窜出酒馆。

......

注释：

①五孚巫道，修士十方大道，又分为五统修道，刀修，剑修，医修，毒修，丹修。以及五孚巫道，炼器士，阵法士，役灵士，驯兽士，幻象士。每一个都是亿万载传承的修士大道，各有特色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