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果你已炼化，灵境里的灵石也随你取走，但伊空留下的须弥袋我不能给你。”
“理由。”
“我要赌。”
“赌？”
“是，我要赌一个机会，一个给他自由的机会。”
“你疯了！”
“在你们眼里或许是。”
“我不会帮你。”
“你会帮我，如果你还想回地球的话。”
女孩猛地抬头，刀剑般锋利的清光在她眼里一闪而逝，“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多。”
和她相对而坐的白眉老者身形不动，树皮似的皱纹堆积在他的脸上，像是风沙吹斩成的页岩，片片开裂。
“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他低低地说着，隐藏在心里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像是巨锤砸在水火淬炼过的剑胚上，火光四射，那么有力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我之一族，代代单传，一代死后另一代才会诞生，无父无母更没有姓氏名讳。你们叫我第三十六代守望者，可我守望的到底是什么？你们的地球？四族的仙界？还是我族永生永世也出不去的灵境？我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我遇到了这个孩子。你们都说他是魔头，可他明明是一个很好的孩子，真的很好很好。”
“你太寂寞了。”
“是啊，灵境不仅是扶生的囚牢也是我的牢笼。灵境一日胜过仙界十年，这里的时光流速永远是那么的慢。我九岁开智，从诞生之初已经在灵境五百年，可在我的前半生，我从没有见过除我以外的任何生物，从来没有。我知道我出不去的，这是守望者的宿命。”
女孩默然不语。她知道灵境是什么地方，那是一处任何生命都无法生存的绝地，灵境外的结界更是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纷争，也永永远远禁闭守望者的一生。她能想象一个九岁的孩子低垂着头呆呆地站在空无一物的灵境中，笑的是他哭的是他怒的是他悲哀的还是他，天地苍渺，无一人作伴，这五百年的生死牢。
“这就是你威胁我的理由？不愿意让那孩子和你承受一样的寂苦？”女孩得承认她有一刻心软了，可这件事委实干系太大，况且她根本做不了主。
“这个理由还不够么？”白眉老者忽的笑了，他笑的方式很奇怪，像是一块岩石慢慢的裂开了缝，“那又有什么理由能让你放那孩子一条生路？地球人。”
“你恨我们。”
“恨？我不懂的，我也从来不懂你们，不懂什么是地球什么是民主，什么是宇宙飞船什么又是灵魂飞渡。我也不想懂，我只想扶生好好活下去。”
白眉老者说得很慢很慢。他手掌放置在须弥袋上方，只要掌心内的灵力一吐，任它里面有多少仙宝异术修仙隐秘，都将毁于一旦。他凝视着女孩的眼睛，仿佛在盯紧命运的转轮，“所以我要赌，赌你回地球的心愿到底有多大！”
有多大？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女孩的视线和白眉老者相接，缠绕在右腕上的红线低低伏卷，白眉老者却不为所动。灵境内寂寥无声，这个被世人遗忘的小世界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单调——浓郁成实质的灵气凝化成石，悄无声息地点落在地，循环往复，永不停歇，像是某种逃不开躲不掉的宿命，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归宿却遥遥无期。
“你赢了。”女孩沉默很久，腕上的红线又顺服地低垂，终于叹气道，“我可以把那孩子带出灵境，但我不能保证他的将来。”
“这就够了。”白眉老者毫不犹豫地翻掌为推，须弥袋轻轻地滑向对方。
女孩收起须弥袋，柳眉一挑，“你就这么放心我？不怕我反悔把他带出灵境后又关到另一处牢笼？亦或者……”她说到最后，唇角似乎结了一层薄冰，森冷道：“杀了他。”
“你是那样的人么？”
“说不准，偶尔会发疯才是正常人。”女孩轻声道，“你不是也一样？”
白眉老者没有应答，他的目光穿透云穿透光，眺望着灵境外的结界——那是一座半圆形的透明光罩，道则流动，凝结时光，也锁住了他的一生，此刻那从无丝毫缝隙可趁的结界底端，一道小口子正缓慢地收缩，像是在自我愈合。
时间不多了。
“这世间所有事又有哪样说的准？我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请带他走。”白眉老者低低地说，袖袍挥动间，形体瘦弱的孩子出现在他怀里。那孩子呼吸悠长，脸色却苍白若纸。
“其实我能做的也不多。”女孩淡淡道。她也察觉到时间有限，望了一眼天边疯狂躁动的灵气，又瞧了一眼老者怀里的孩子，忽的笑笑，“真不像什么魔头，倒像只猫儿。”
白眉老者默然不语，他在任何生灵都绝迹的灵境枯守了五百年，从没见过猫也不知道什么是猫，但他知道这是他和扶生的最后一面，从此以后相见无期，所以从风的缝隙中抓住最后一缕时光，正低头细细瞧着这个孩子，瞧他的眉眼，瞧他酷似自己的神态，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夜晚，还在襁褓中的扶生也是如同今天这般安安静静地睡着，仿佛在做一个永无止境的梦。当年是他把这个孩子从沉眠中唤醒，只不过这一次，唤醒扶生的又是谁呢？
“爷爷。”孩子仿佛感应到什么，轻轻地叫了一声。
“好孩子。”白眉老者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抚摸他的脸庞，“一定要活下去……不要死……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他枯寂如死的黑白瞳孔中有火焰在燃烧！
这是宁成文帝二十二年十月七日，有人纵酒高歌，有人拔剑击石，有人仰望星空，也有人策马奔腾只为了寻找一个容身之所。很多年后，回望历史，总是有人提到这一天，那个游离于仙界的魔神，第一次离开原本应该禁锢他一生的牢笼，开始驰骋天下肆虐苍生，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未来将颠覆仙界的魔神，此时此刻不过是怕被人丢弃的小小孩子。仙界再大，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又一个牢笼。
但这一切，在后世人的眼中都无关紧要。从此以后，生死的界限开始模糊，埋藏在万万年岁月里的修仙隐秘，牵引着无数英雄谋士登台厮杀，不详的狼烟处处弥漫，伴随着刀光剑影，绝世的舞姬在唱着谁的挽歌，又愿意为谁留下一滴真情泪？
无人得知。
仙界千年战乱，至此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