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明媚，透过水面，呼啸而过的公共列车在云间飞驰，粼粼波光反射在刺入云霄的高楼玻璃上，有人哈了一口气，擦掉苍苍老矣的水榭歌台。
云渡关，这座镇守在极北之地、一夜间拔地而起的山关，它被第三位霸临仙界的英雄伊空称之为无法挽回的奇迹，而其中缘由，无人得知。
“晚报晚报，今日晚报，伊师亲笔撰写的《那些年，我和仙子们不得不说的故事》再次登报！”路边小贩卖力吆喝。
“修——水龙头嘞——有——执照的嘞——伊——师夸的嘞——”踩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拖着长音，在擦得闪亮的玻璃窗前晃悠悠驶过。
“吴承恩听说过没？就是三万年前被伊师发掘出来写西游记的那个凡人！这幅春联就是他写的，是俺家的传家之宝。要不是看婶子您这面相富贵，是有大大福气的人，八两银子俺还不卖呢。”裹着大袄的摊主胡吹侃地。
“哎哎哎，说你呢，红灯停绿灯行懂不懂啊？你是没眼力劲还是没动脑子？什么，你说你是离国人？哼，离国了不起啊，还不是连伊师独创的红绿灯都认不得？土鳖！有钱就去做公交列车，两块灵石做全站！”插着腰的妇女甩着手里的大葱，双眼横瞪如怒目金刚。
云渡关城内，天龙般横长的公交列车吐着云雾，滑翔在月台之间，浪潮似的自行车流从街巷道路间涌出，又整齐划一的在红绿灯前止步，嘈杂喧闹的声音沿着空气水一般的荡漾，明明关外依旧是冷彻冻骨，寂荒的只听得到雪落之声，关内却温暖如春，每一寸都透露出别样的喜庆，仿佛神的天国坠落人间。
安扶生独自站在连天光都照不到的角落里，默默望着这一切。城门口，莫以然单独应对着兵尉的审查。
年关将至，云渡关在城主府的示意下，早早开启护城大阵，调温释暖开窖放酒，又开四相林引修士寻宝，好不热闹。而关外离风肆虐，无秘宝护身，仙境以下沾之必死，以至无论凡人亦或修士皆汇聚于城内，从关外而回的安扶生莫以然二人便格外显眼。他们刚一进城就被守城兵尉拦下检查，安扶生全无修为轻松放过，莫以然却因灵力监测器作响被拦在城外，要求出示身份证和飞舟行驶证，现在正在核查中。
安扶生低头瞧着自己掌心内的铁牌——这叫身份证的铁牌，是莫以然为他准备的——铁牌正面刻着大宁的剑葵王旗，反面则用仙界通用语写着他的名字、生辰和住址。后两项显然是瞎编的，他的生辰他自己都不知道，至于住址……淮清平阳王府？他从没有听说过。
莫以然说大宁实行本土版一国两制，凡人管凡人修士管修士，他能轻松通过检查全赖这张凡人籍的身份证，没有它他就是一个黑户口，在大宁将寸步难行。而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全出自于伊空。
“又是伊空。”安扶生心想，“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虽从未出过灵境，但有个见多识广又耐不住寂寞的猴子陪他长大，对于仙界种种物事也算是略有了解，可今日他在云渡关的所见所闻，却从未听说过。
晚报是什么？水龙头是什么？自行车又是什么？为什么用石头堆起来的房子有透明的窗子，为什么天上会有像龙一样长的车厢飞过，为什么所有人看见红灯就要停绿灯就要动……以及为什么，外面的世界和猴子描述的那么不一样？是因为伊空么？这个老是出现在每个人嘴里的名字，被冠以“伊师”名号的男人，他到底是谁？
他也曾问过莫以然，可莫以然只是淡淡地说，伊空是一个心怀大义的死宅。
死宅？那又是什么？外面的世界真的很难懂。
“修仙于人间无用，谁人拔剑救苍生！”
亮堂的醒木一打，如幽魂般从旧黄纸堆中钻出的喝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安扶生循声望去，在离他几十步远的酒肆内，红幕拉开，一位说书先生正坐高台，气定神闲对着众人拱手。
“仙界万万年，说不过一个仙，参不透一回道，翻来覆去尽是些改名换代旧事重演，可我们今日要讲的这位英雄豪杰，却敢叫日月换新天，诸位可知是谁啊？”
“伊师！”台下的听客十分捧场。
是在说伊空。
安扶生心里一动，回身见莫以然还在城门口，忽然奔跑起来，白袍展扬，像是在天际翱翔的鹰儿自由。他不去听客云集的正门，拐弯跑至小巷内，又用廊下堆积的酒坛垫脚，推开一扇不起眼的玻璃窗，支起身子悄悄向里瞧。
酒肆内人满为患，席地而坐的听客挤在一块，肩撞肩肘碰肘，饶是如此，依旧敲着酒坛，对木台上的说书先生放声喝彩。
“是了，除了伊师这等英雄，谁能在凡人中挖掘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诗仙李白，又能折节与写出《西游记》的吴承恩相交为友。更遑论还有杜甫、唐寅、罗贯中、金庸等等凡体人杰。”说书先生遥指门外的自行车，“伊师不但能慧眼识珠，发明造物的本事也十分了得，载诸位今日前来的这‘畜生’，可需花费多少草料钱呐？”
听客闻言，相视一笑。
“伊师美誉满天下，修为更是独步仙界，纵观仙界万万年，能以末流之身登临众仙之巅、改革天下者，唯有伊师一人，这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说书先生忽的叹了一口气，声线略略沙哑，“众所周知，伊师在三万年前已是仙界第一，可在更久远的时候，他还是不值一文的流浪庶子。那时人族落魄，诸族争霸，七窍玲珑心飘荡在仙界搅起一场场腥风血雨。今日的故事，便要从那个苍天泣血，铁剑藏鞘的荒唐年代开始讲起。”
说书先生不急不缓地说着，语调隐约透着股苍凉之意，在外间弹着琵琶的卖唱女子也配合着压低了嗓音，声声慢声声残，让人不禁想起了铁马践踏下的无望恸哭。
听客们不成想先生会从这一截开始说起，纷纷有些骚动，窃窃私语不停。他们都是来听英雄好汉剑斩妖魔、怀抱美人君临天下的爽气故事，谁愿意听那些个陈年烂谷子的惶惶悲史。世事已如此艰难，何苦徒惹烦忧呢。
三三两两的嘘声从各个角落冒出，酒肆的掌柜也不时地瞪着说书先生，暗恼这落魄文士的不懂规矩，可先生指节扣着醒木，旁若无人地继续说着，嗓音清越宛若流水，字句间却怀着永不熄灭的炭火：“天地无尽人事尽，帝王将相枯骨成。话说我人族自周太祖宋言和一统中央大陆，分封天下后，历经九代，终因国力不济被妖族趁虚而入。时值春末，草絮翻飞，各色妖兽从十万大山飞出……”
先生说的是人族最为惨痛的一段历史。彼时大周国势倾颓，诸侯窥鼎内斗不绝，妖魔二族却正值兴盛侵略如火，内外交困下早已无力回天，终在天启门的调和牵线下，愿以和平供奉灵石、丹药、法器甚至上等灵根的人族为奴隶，求取侵略者暂缓刀锋。
从此以后，人为下等，猪狗次之。
那是个妖魔横行，人族泣血的时代，漫山遍野的弱者尸骸，无人为其伸冤，衣不沾血的得道者立于山巅，跪乞天道踩踏苍生。天理不存公道不在，妖魔身下压着是无辜者的血与泪。
如厮惨状持续百余年后，直至妖魔两族的天才相继被暗杀，导致天下大乱，诸侯躁动，伊空才在乱世中崛起，以耀耀剑光射寒州，终斩破了那片家不为家人不为人的黑暗年岁。
伊空以剑开路，于修仙路血斩妖魔，祭奠苍生，于人世间辅助宁国公子李止，为天下生民还一个朗朗乾坤，使人族沉寂已久的威名再次扬起，宁国也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小诸侯国，成长为夺取天下十三州中的七州、与周朝共分天下的煌煌大国。
可惜后来伊空独身打上天启门，灭了天启门掌教长老共仙境尊者十七人后失踪，天下燎原之势戛然而止，九一神宗因此闭宗三百年。宁国大将赵子晋则抓住伊空失踪的机会，在下位面修行者的支持下，于大宁皇帝李止刺杀身亡三日后叛变，夺取了两州之地，建国为离。
大宁统一中央大陆之路就此断绝，三国鼎立延续至今。
安扶生从小在灵境里长大，对于人族乃至于仙界的历史完全不知，但在说书先生沙沙的嗓音引导下，三万年前那个兵荒马乱千里伏尸的岁月，竟也穿越时空的阻挠，毫无保留的显现在他的脑海中。
台下听客渐渐止声，琵琶女也不再轻吟低唱，偌大的酒肆中徒留说书先生重如金铁的语调和渐渐高昂的琵琶声，像是压抑在嗓间的怒吼逐渐外泄，像是一把不鸣世道之苦的利剑即将出鞘！
“是时人族为鱼肉天下为刀俎，仙人有耳却听不见万民悲哭，修士有剑却动不得妖魔分毫！血染山河，苍生遭难，北风扬尘下，处处皆是我等同族尸骨。天下偌大，谁还怜我等蚁民之苦，谁还愿救苍生于血骨熔炉！”
酒肆内的气氛沉重，那个年代被压抑的愤苦和不甘，从说书先生娓娓道来的话语中向四面八方浸染，连记账的掌柜都咬牙切齿，恨不得下一刻便投笔从戎。
“唯有伊师！”先生一拍醒木，琵琶声立散。
“伊师于燕州北羽城拔剑而起，号召有志之士，历经一千三百七十二年，驱妖族于十万大山，封魔族于狱炎极荒，兴文教，改国制，创器物，立神宗，庇佑我等生民再不受修士随意欺压之苦，要叫的那些个妖魔鬼怪再不敢犯我大宁之土，欺辱我人族子民！”
“好！”
无数铜钱宛若一场急急的小雨，被掀起屋顶的叫好声所淹没。说书先生如愿以偿的调动了众人情绪，又瞧着混在残旧铜钱中的那不起眼的银角，忽的一转话锋，又开了另一篇章：“可纵使如此英雄，也有不得意的时候啊。”
“有道是恩情付流水，一去不回头。周平帝初年春，众妖携北风南来，蹂躏北羽城三载不息，春种之际却处处荒田，土埂沟壑下，尽是妇孺受辱惨死之状。燕州州牧伊士明虽负皇命开城迎妖，但不忍治下之民遭受迫害，仗义出手却被昔日旧友算计，惨遭满门屠戮，唯有一名体弱多病的庶子，因在外养病逃此一劫。而此人正是日后闻名天下的伊师……”
说书先生不紧不慢地说着，言语间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魔力，诱惑着台下的听客沉迷在一场场光怪陆离的英雄幻梦中。
追杀与反杀，欺压与崛起，落魄嘲笑与纵横天下，一次次的化险为夷和一个个的高低反差，配合着先生极富韵律的语调，让众人不由得心潮澎湃深陷其中，恨不得以身代之，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叫好声更是不绝于耳，如雷霆震响，连廊下的酒坛都轻轻颤动，夹杂着微弱的呼吸声。
“谁？”
安扶生忽有所觉眉峰一跳，对准脚下倒放的酒坛就是一踩，气力之大有若奔牛，瓷片翻飞间，一道蓝色的影子被强行震出，它在空中翻滚，逆转身躯奋力向巷子口跃去，却被安扶生猛地抓住了尾巴，狠狠砸在了青石板地上。
“我丰满性感的嘴唇！我英俊无双的脸蛋！”尘土间传来一声惨叫。
飞尘散去，安扶生这才瞧清楚了那影子的模样，居然是一只平平无奇的狸猫。
“会说话的胖狸猫？”
“不准叫我狸猫！也不准强调胖！”狸猫后腿一蹦，叉腰站立，对安扶生龇牙咧嘴，“小子，在你面前的是伟大的多啦一梦的第二十五代子孙，多啦家族的少族长，药学界的天才，九一神宗最正常的弟子，妖族悟道者，仙界人称浪里小龙猫的多啦二十六梦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