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又是一年的初春，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之时，同安郡有一赵姓书生正赶在赴京应试路上。书生姓赵名宽，才智过人，阅书无尽，自小就被誉为“过眼不再读”神童，尤好游山玩水。一日来到泉江，正值泉江风和日丽，山清水秀，便有意多驻足领略一番，想多呆一天，观赏一下初春的别致再上路。晌午，他带着简便行装，独自游赏，翻越了葫芦山，走进了闽南十八洞之一的“飞蛾洞”，穿过了黑松林，也特地光顾了“无下巴井”，直到傍晚时分，游兴未减。赵宽来到李员外家的外围墙下。

正当他要叩门借宿时，但见一老汉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拦阻，老汉姓袁，是李员外的贴心家仆，来到李家已经三十余年，对李员外忠心耿耿。李员外对他也信任有加，把他当成自家人。每日他都会到“五间张”大厝来打扫一下门庭，傍晚再回去，他也不敢在这里居住。

赵宽礼貌地表明来意，袁老汉还没听完就拒绝了，拒得很干脆。赵宽心里有点郁闷，一路走来，多次借宿尚无遇到此等“礼遇”。他想，偌大的宅院借宿一间又何妨?最主要的是赵宽他看中这房子依山傍水，后山古榕枝繁叶茂，屋前溪流潺潺。于是，他便再次央求袁老汉，没想到老汉并不领情，声调强硬：“不行，不行，我们员外交代过，谁都不许进去住，你到别处”。赵宽也是个“认死理，爱较真”的人，这下他也来劲了，非知道个“谁都不许进去住”的究竟不可。于是，他坚决不走了，要老汉讲讲不借的原因。

遇到这“倔牛”，袁老汉也是第一次，这让他既好气又好笑，心想：“你个不讲理的酸秀才，也太傲气了，房子不借还得说理由，是何道理”。随即愤愤扔下一句“这房子会闹鬼，住不得”，便转身欲走。而此时袁老汉哪知道这句话一抛出就像触动到赵宽好奇的神经一样，赵宽便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袁老汉。

赵宽为人耿直，生性好奇，根本不信邪，不信鬼神，遇到此等事他根本就不在乎，而且还非想去试试不可。因此，他再三求袁老汉，让他暂住一夜。他同时还告诉袁老汉，若真有鬼，他也有办法对付，最后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住进去后会把鬼驱逐出屋，还宅院本来的清净。

在他的硬求软磨之下，袁老汉开始有了松口，要他进去后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自己悄悄过一夜，等天明一大早就离开。见状，秀才赵宽高兴万分，当即满口答应袁老汉的“约法三章”。随后，袁老汉悄悄地把赵宽带入二楼的那间厢房。开完锁后，两人一起打扫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入住。

袁老汉最后能答应赵宽入住的一个重原因，是赵宽的“驱鬼出屋，还宅院本来的清净”的这句话让他重燃了希冀。袁老汉看看摸摸房间的一切，倍感亲切，但马上又有一种酸楚涌上心头，叹了口气念叨着：“物是人非也”啊!袁老汉的眼神和一举一动，都充满着对这栋宅院的无限眷念。袁老汉久久舍不得离去。今日要不是有个赵宽为伴，他尽管再“眷念”，也决不敢“越雷池一步”——上到二楼来。

最后，袁老汉还是十分不愿意地手秉白烛下楼离去，留下厢房里挑灯夜读的赵宽。袁老汉怀拽着一颗不安的心，怏怏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十分矛盾，他越来越担心赵宽的平安，对他来说，这一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再说赵宽进入厢房后，审视着房间里的一切，感觉没有什么一样，这个房间作为书房，的确很理想，窗户隔着后花园就是小山丘，晚风掠过，榕树叶漱漱作响，一种融入大自然的感觉油然而生。走出厢房，来到前凉台，前面的溪流蜿蜒而下，隔着溪流便是泉江村舍。夜里，在灿烂的群星的点缀下，远近村野也是星星点点，天上的、地上的争相辉映，构成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赵宽感叹着，难怪李员外会选此宝地兴建豪宅。

然而，让赵宽无法释疑的是，这么好的宅院居然说是会闹鬼，赵宽有点不相信，认为肯定是袁老汉以此作为不肯借宿编造出来的理由，所以也并不在意。但疑虑还是没有完全打消，那么好的的宅院李员外居然不住，这又是为何?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更深夜静，偌大的庭院就他一个人住着，心里不免有些发毛，特别是稍一风吹草动，门窗风来磕碰声，都能让他紧张一阵。

赵宽举头望着西南天边的一钩新月，倍感万般的凄凉与无助，他顾不得再欣赏夜色，赶紧回到厢房关上重重的木门，准备入睡。在他认为，只有回到厢房才是最为安全的。于是，他吹灯上床。最初，他没有一点睡意，辗转反侧，思考着白天遇到的许多问题。然而，毕竟白天的游赏春光使得他劳累不已，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约莫二更时分，宅院中先出现了“吱——吱——呀”声，继而有传来了“咯-咯-咯”的木屐声，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还传来了哭泣声。赵宽从睡梦中醒来，还以为是自己做了场噩梦。因为当他醒来后，整个庭院又恢复了原来的死寂，所不同的就是那弯新月已经挂在厢房的侧窗外，借着淡淡的月光，他发现临窗桌面上多了一张不停摇晃的黄表纸，他绷紧了神经，一骨碌地跳了起来到桌前，点亮了剩下半截的大白烛，只见黄表纸上留着五个大字：屋北鹿独速。他知道这是在求下联。他也不管是谁送来的“对子”，赶紧思索着。鬼文集鬼故事

对对子对赵宽来说应该是很简单的，他小时候就“能言善对”，诗词曲赋无一不能。而当他面对这个对子时，但见他眉头紧锁，左手顶着腮帮子，双脚来回搓着地板;右手提着笔抖动着，几次触到纸上又提起来，就这样反反复复无数次。到了三更时，门外的天井旁传来了“吱——吱——呀”开门声和“咯-咯-咯”的木屐声。须臾，传出了几声凄厉而绵长的怪叫：“屋北鹿独速”，“屋北鹿独速”、“屋北鹿独速”!此时的赵宽反倒变得很镇定，他根本顾不得害怕，他一味地想把对子对出来。他知道门外正在催促他“交卷”。他一会儿咬咬牙，一会儿抓抓头发，绞尽脑汁，还是没能出答案。他焦急万分，坐卧不安，开始站起身来，来回度步着。

在那个年代，对对子是一种最为基础的学识，从小就开始学，声律启蒙、三字经、四书五经等等均属必修之课。作为上京赶考的书生，若对子对不出来将被视为一种莫大的耻傉。所以前者的张安、林喆对不出来都自感无地自容，加上被冤鬼羞傉一番终寻短见。赵宽也一样，当他对不出来时显得十分焦躁不安，羞愧难当。这个对子难就难在全部同韵(闽南语音)，且又同仄音，令人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词句对应之，也因此才会出现了那么多的不散冤魂。

作为冤鬼，他们并非有意要加害于书生秀才，他们要的是能“洗冤”，即能找到这个对子的答案，所以他们就把希冀寄托在来此留宿的书生们。也因此，越来越多的冤鬼就这样生成了，宅院阴气也就越来越重，搅扰得李员外一家无法继续居住。

且说赵宽绞尽脑汁还是难以落笔，黄表纸上的“屋北鹿独速”仍然没有下联。就在这时，屋外怪叫声四起，且越来越剧烈：“屋北鹿独速”、“屋北鹿独速”、“屋北鹿独速”、“屋北鹿独速”、“屋北鹿独速”。赵宽烦躁不安到了极点，根本无法再想下去了。此时又有声音：“快给下联，快给下联”，“对不出来还敢上京，不如回家当轿夫罢了”。紧接着，一条白绫从窗外飞了进来，快上路吧，你还有何脸面见江东父老?赵宽慢慢地捡起了那条带有血腥味的白绫，仰天长叹道：“没想到我赵宽也会有今年天，命殒泉江啊”。

窗外的那弯新月正在西沉，旁边两颗大星星眨巴眨巴着，好像是在见证着将要发生的一切，赵宽悲哀至极。屋里屋外喧囔声一片，此起彼落，赵宽也已完全无法招架了，他别无选择，只能上路，不上路这些鬼魂是不会放过他的。

天还是黑乎乎的，窗外的榕树仍在唦唦作响，好像是在催促他上路的进行曲。赵宽淌着泪水，开始把白绫的一端系好，想赶在天亮前上路，以免袁老汉赶早来找。他颤抖着双手，捡起了另一端，泣不成声，准备把自己打好的活结套在自己的脖颈上。

黑夜里北风呼啸着，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就在这个时候，溪那边突然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公鸡啼叫声，这连垂死状态的赵宽都惊奇万分，三更半夜哪来的鸡叫?紧接着，不知咋地，赵宽傻了，像雕塑一样愣了许久，一动不动的。过了片刻，他猛然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而后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哭了许久许久，复而又大笑，仰天大笑，继而喊道：“来自溪西边的鸡在啼叫，溪西边的鸡在啼叫”。赵宽激动得跳了起来，大喊：“屋北鹿独速，溪西鸡齐啼”，就这样连喊了数十遍，喊到声音哑还在喊，看其状态简直有些失控。

“溪西鸡齐啼”一经喊出，整个庭院原先的噪杂声立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凄凄的哭泣声，随后，哭泣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从此，这幢“豪宅”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据说，半夜鸡叫乃赵宽父辈救助过他人所得的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