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自家兄妹，客套什么，六妹无须多礼，快起来说话吧。”朱尧口里说着话，倒也不好伸手相扶六姑子，只得也还了礼。

之前，玉陌于朱坞内也不是没见过朱尧，只是那时还小，她又是个庶女，与朱尧又隔着房头，彼此间抬头低头的，也不过尔尔。

如今她年纪已大，正是欲婚配之际，朱尧已与获嘉长公主有了婚约，接触到京城上层权贵愈加地便利，又听闻文姜的婚事就是朱尧一手促成的，是以，她之内心便有了不一样的想法，玉珏甫一来拉她，她便顺水推舟地跟了来，本想着跟着九姑子给尚书令也留下个好印象，不想却遭了玉珏的眼。

这才静候须臾，与朱尧相见。

却越发地端庄恭谨，贤淑有礼了。

洛溪本尊也不知到哪里投胎去了，此时的洛溪全然没有玉陌的七窍玲珑之心，待玉陌礼毕，跨上一步，施礼道：“八妹见过大哥！多谢大哥惦记，给八妹带了礼物！”言大哥二字时，音调加重，还不忘朝文姜慧黠地眨了眨眼。

文姜堪堪怔愣了下，却旋即明白了洛溪之意，当下也朝洛溪睒目观瞧，又佯装瞪了她一眼。

朱尧见两姊妹的亲密互动，不禁忆起听到的传闻，都说这八妹落水醒来后性情大变，看来此言不虚。他前些日子又收到君母的家书，其中就言有八妹自创的女红作品，这次回朱坞，宫里的马贵人便托他将货殖成的饼金给带回来，还说，希望君母再多送一些到宫里，第一批的都不够分，只一瞬间便被抢光了。

对了，好像叫什么女用卫生巾的……

朱尧只凝神了片刻，便一面回礼一面与洛溪笑着道：“八妹这声大哥倒显得亲近，以后八妹便这样唤大哥吧，如何？”他不是不清楚五妹与八妹之间，有什么他不晓得的事关他的典故，却着实喜欢大哥这个称呼，虽然不够正式庄重，可听了很熨帖舒服。

洛溪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得意地朝文姜瞟了瞟。

这下，朱尧越发地惊奇了，这个八妹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一扫绵软懦弱的性子，尽显小姑子的娇俏可爱！

当下又道：“大哥带来的礼物，其实也不算什么，尚且不及八妹的女红之万一，听马贵人说，宫里的嫔妃贵人们，都等着再送货呢！马贵人还夸说，闻所未闻，难为八姑子怎么琢磨得出来！”

朱尧说着话，眼底亦露出钦佩之意来。他倒不懂什么女用卫生巾的，只是马贵人托他带回来的饼金，属实让他吃了一惊！

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子，便能用针黹女红广开财源，以后嫁做人妇，还不知如何呢，倒不能小看了这个八妹！

朱尧脸上的表情，洛溪自是看在眼里，不由暗忖：看朱尧的样子，不似作伪，想必他真的跟自己不是同类人，看来之前怀疑他也是个穿越者，倒是错了。

那就是说，人家朱尧才是名副其实的真才实学，而她只不过是作弊而已。

不过洛溪也未脸红，既然警报已然解除，她也没什么好担心和羞愧的了。

这边兄妹几人各自见礼毕，那边就听西平侯高兴地相让：“快，都里边请，诸位大人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今日我朱坞正好燕饮，为盛郎被太常选为博士弟子而举行的践行宴，诸位都莫要客气，随老夫一同畅饮几杯如何？”

转头又吩咐朱宫，要他告诉大夫人，多加几道菜。朱宫回说，大夫人已然添案加菜了。朱衷嗯嗯了两声，他不过是做个样子，他朱坞确然是在燕饮，并没有刻意为之。

柯守成立时附和道：“便是君侯没有延请，我们也要来讨杯喜酒喝喝，被太常选为博士弟子，那可是可喜可贺之事！西平侯，你这朱坞当真是人才辈出，后生可畏啊！嗯，还是朱坞学庐名气大，西平侯你这个五经博士教的也好，老夫佩服，佩服啊！”

甭管柯守成真心与否，几句话说得倒是挠中了西平侯的痒痒窝子。朱衷当即笑呵呵地连说“哪里，哪里，承蒙尚书令大人谬赞了”，却还是一副很是受用的样子。

到底是内朝官，经常近身伺候皇上，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周恽不禁睃了眼柯守成，也跟着附和道：“尚书令大人说的正是，君侯莫要自谦，朱坞出了两位太常选为的博士弟子，当真可喜可贺，自然要讨杯喜酒喝喽，您说是不是，豫州牧？”

汉家故事：刺史亦称州牧，官秩二千石，位次九卿，九卿缺，以高第补之，周行郡国，省察政教，黜陟能否，断治冤狱，以六条问事。

又有故事：刺史掌察二千石以下，至黄绶县丞尉者。

所以，豫州牧戴晋是个上受朝廷，下监察地方郡国的任重之官，豫州六郡国诸如颍川郡、汝南郡、陈国、梁砀郡等，正是戴晋职权所辖范围，而汝南郡上至二千石郡守梁竟，下至西平县墨绶令长周建，乃至西平县黄绶县丞尉，但凡是豫州境内所有朝廷命官，都在刺史戴晋的督察之列。

还有至为关键一点，刺史以六条问事，其中所问的第一条便是：强宗豪右田宅踰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是以，诸如西平县的豪右大族，三大世家韩家、李家和朱氏一族，均为戴晋所察之对象。

由此可见，豫州牧戴晋所察对象，不仅有二千石长吏，墨绶县令长，乃至黄绶县丞尉，更有地方上的强宗豪右，甚至于所辖藩国的诸侯王，亦在刺史所察之列。戴晋职权之大可见一斑。

故而，身为九卿之一的将作大匠周恽，也不得不给他几分颜面，说话时带上了戴晋。

戴晋闻言，了然一笑，“周大人所言极是，合该讨西平侯几杯喜酒喝。呵呵……”

别看他身为豫州牧，监察州内朝廷命官，强宗豪右，西平朱坞他可得罪不起。再说了，他之兄长，现任当朝太常的戴续，早已书信与他，告之朱氏儿郎朱盛已被他选为了博士弟子，要他周行郡国至西平县时，切记前往祝贺，云云。

位居九卿之首太常的兄长，亦言之凿凿地叮嘱他，他岂可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

当下便打着哈哈，又伸手请周恽先行，自己则错后一步跟随。

周恽见状，闻弦音而知雅意，便不再客套，缓步与众人前往朱寿堂。

他的幺弟周建，虽在戴晋的监察范围之列，但以他对幺弟的了解，定然不会有什么察过悉劾的阴私需要弹劾，是以，周恽毫无扭捏作态，昂首而行。

西平县令周建则落在最后，亦跟随前往。

这边朱尧、文姜、洛溪、玉陌兄妹几人，也与众郎君汇合，一大群人，呼啦啦地跨过二门、影壁门，来至了朱寿堂前。

朱寿堂院门处，甬路两旁，此时早已是婢子傅母垂首恭侍左右，而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又带着一大群的小妻妾室，以及各自贴身的婢子傅母们，迎出屋外，环佩叮当地恭立在堂前阶下。

朱衷见了，自是满意，与几位大人又是一番引见，待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一一见礼毕，四夫人柯氏到底没能忍耐住，声音略略哽咽着与柯守成见了礼。

西平侯狭长凤目里闪过一抹冷意，这个柯氏，当着众人之面便如此做派，知道的以为是父女多时不见，思念至极而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柯氏在他朱坞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当下朝柯守成笑了笑：“尚书令大人，您看，老四子妇想是猛然见到了自己的君父大人，喜极而泣，倒是难为了她的一片孝女之情啊！”

欺他老眼昏花吗，以为他西平侯不知父女二人早已书信往来，得知了柯守成的到来，却于此时故作惺惺之态，像是乍然见到了般。

柯守成倒是不谦虚，夸赞道：“可不是么，我这个嫡女，才学可是一等一的好，你西平侯又不是不晓得，闺中就有女博士之称，倒叫你西平侯娶为了子妇。”意思是，这么有才学的女儿，便宜了你朱氏一族！

明显地为柯氏喊冤抱屈。

朱衷岂有听不出之意？随即接口：“是啊，我朱坞何德何能娶了几房的好子妇呐！且不说老大子妇的贤良淑德，老二子妇的精明能干，就是老三子妇，以一己之力独自抚育三子成人，那也是可敬可叹呐，更不要说孝悌礼仪周全的老四子妇了……诶，老四子妇孝悌啊，竟能撇下自己的夫君于南阳任上，承欢老朽膝下，又独自教养五位子女，当真是我朱氏一族的大功臣呐！”

这一席话说的，倒令柯守成无言以对。

不过，他怎么听着，都有种不是滋味的感觉。看着是着重夸奖了他的女儿，其实变相地连夸了他西平侯四个好子妇！

柯守成便眨了下眼，缓缓颌首，道：“嗯，西平侯有福啊，儿女双全，子孙满堂，临老又有四位子妇孝敬着您，真是福佑呐！不像我，就将柯林的子妇一并打发到会稽郡的任上，省得一大帮子的人整日里在眼前晃悠，看着都闹得慌！”

柯林是柯守成的庶子，排行老二，现任会稽郡郡丞。

柯守成之语无非是指责西平侯，破坏儿子朱徵与自己女儿的一家团聚。你西平侯倒是子孙绕膝，子妇孝悌了，可他的女儿却要独守空房，还得替你朱氏抚育五个子女……

明显地替女抱不平之意。

人老精马老滑的朱衷岂能听不出柯守成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