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起来的时候，路凡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客房，客房的门虚掩着，路凡听见了林贤细碎的声音，似乎是在和什么人打电话。
路凡起先没怎么在意，最后才反应过来不太对劲，因为林贤的声音又轻又急，仿佛在和人争论什么。
前几天路凡凭借着一分钟原谅林贤八次才将对话进行下去，林贤也算乖巧，他向来是得意时顺风摆酷，失势时也是不像别人不长眼睛，十分能够审时度势，该乖巧就乖巧。
林贤虽然有点抗拒，但是表现得还算乖巧，路凡给他做了个测试，发现是轻度抑郁。
还算发现及时。
路凡想起来这家伙又是藏着掖着，又是瞎吃药的，就有点后怕。要不是路涵发现了，估计轻度也救不了他，迟早要成重度。
路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对林贤上心，他长这么大，可是没对谁上心过。除了路涵，路凡几乎可以说是五米开外，六亲不认了。
他总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说是因为联想到了路涵，同样是做哥哥的，如果自己出了事。留下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弟弟，肯定也会希望有人好好照顾他，让他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地走完这一生。
他千百次这么着告诫自己，然而病情还有反复呢，林贤那张哭的眼角绯红的脸总是时不时从脑海里滑过，带起一串火花来。
路凡尽量不去理会。
他这辈子没能遇上什么浓烈的感情，不管是付出的还是收获的，对路涵可以算是习惯，可以说是责任，并不执着。
所以路凡对心里翻来倒去的情感完全不知道是啥，也不知道怎么办，就那么放着，想着放着放着就好了。
他戳在门口暗暗地听了一会儿墙角，刚刚告诫自己不过是个病人，自己是个医生，不能见死不救因此关心是正常的，听了一会儿又火从心中起，气成了一个头尖肚子大的河豚，恨不得临门一脚，将房门和门里的林贤一脚踹进门外的泳池里，让他满脑子的水好好地去和泳池相会。
然而他又拿出了一分钟原谅林贤十二次的勇气来，憋了又憋，终于还是憋着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林贤正专注地跟人叨叨，没能想到路凡突然现身，两人大眼瞪小眼，路凡社会经验丰富，先发制人，抱着胳膊冷哼一声，气势十足。林贤当即就被唬住了，也不管电话里头还在问候他祖宗十八代，抬手就将电话挂了，摆出恭恭敬敬您请讲的姿态来。
“怎么？才几天，就准备走了？”路凡这话说的，之前他嫌人家麻烦，想林贤滚蛋，现在林贤自己想滚蛋了，他又嫌弃人家不相信自己的医术。
路凡其实是个特别难伺候的人，嘴巴毒事儿也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的。很可能是因为太有钱了，拿钱砸也能将对手砸死。
林贤见多了这种难伺候事儿多的烦人精，所以应对还算是有路数。为什么这么了解呢，因为他自己也算一个，没有谁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更了解的现在已经死了，现在就剩他孤零零一个人，想兴风作浪作一作也不行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安定下来，装模作样地当起一个夹紧尾巴过日子的普通人，只是偶尔露出一点端倪来。
林贤干巴巴地笑了笑，有点儿后悔大早上起来去了客厅倒了杯水喝以后就回来瘫着，随手关门这习惯还没养成，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好被逮了个正着。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小心翼翼地对着路凡笑，按理讲路凡长得那么好看，就是人有点冷，也不至于让他能小心翼翼起来，可能是刚出场就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导致往后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对那次记忆妖魔化，后果就是当场觉得路凡是个了不起的臭混蛋，往后却生出来越来越多的畏惧。
“我没有……”他挣扎了一下，很快就露出原型来，可怜巴巴又徒劳地解释道：“我就是觉得我好了……”
“嗯，我看你的确是快好了，都和人骂出花来了，嘴是好了，脑袋我看还需要治一治。”路凡面无表情，匪夷所思地看着林贤，觉得他这会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横竖都看不顺眼。林贤刚刚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家伙一边跟人家对骂，一边要求人家给自己找个地方住一段时间。可见是个互相对骂也不生气的损友。
路凡什么意思都没听出来，就听出来林贤要跑，抑郁症还没治好就要退场，路凡可不允许。
路凡大部分时候是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他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思考为什么有这么笨的人？然而遇见的人越来越多，在他心里头的傻瓜也不知道能绕体育馆多少圈。
他有一次生出将林贤脑壳扒开，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生物披着人皮在自己眼前晃悠，林贤还不知道自己的物种被怀疑了，低着头喃喃道：“我就是觉得……我废了这么大劲，得赶紧开始计划了……不然……”他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到底从路凡黑如锅底的脸色里看出了什么，到底是没敢将那句“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的话咽进肚子里。
然而路凡何其聪明，还不能听出来？当下飞了个眼刀，冷笑一声走了。
林贤被他吓得汗毛倒竖，战战兢兢地从床上出溜下来，莫名其妙想起来电话里曾经的狐朋狗友不仅不肯帮忙，还拐弯抹角地要好处——林贤哪里有什么好处，不是迫不得已，他还真不想和这群人再联系了，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一天把自己给卖了呢。
林贤只是觉得不好再麻烦路家，他脸皮虽然厚，又不是没有良心，不能一直这么住下去。然而林少爷一身金贵骨头，雄心壮志是有的，大热天里离开了空调金贵骨头就成软骨头了。他手里还剩的那点小钱，也就能租个比天桥下好不了多少的房子一年半载的，有个门窗就不错了，更别说空调了。
路凡虽然没吭声，林少爷还是没有被空调把一颗心吹成了冷硬的石头，他还是想走。
只是路凡相处起来，并不像以前那么……一言难尽。尽管林贤戴了十副有色眼镜去看路凡，还是不得不承认路凡还是不错的。他一开始被路凡唬住了，先头印象太烂，现在路凡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是并没有以前吓人了……虽然身上的寒毛和鸡皮疙瘩还是会条件反射地到位，但是有色眼镜好歹还是往下摘了不少。
在一起混吃等死许久的狐朋狗友没一个愿意来蹚这趟浑水，一个看上去讨厌自己的……嗯……应该不是看上去而是实际上讨厌自己的路凡，却是捏着鼻子伸出了手。
林贤低着头，他已经联系好了一个房主，就差去交钱拿钥匙了，他那颗脑仁和杏子差不多大的脑袋里也不知道有了什么计划，他总觉得自己回不来了。
林贤看了一眼这间客房，家人过世以后，在这间客房里的几天几乎可以说是他最轻松的几天了，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对着菜谱咬牙做饭，妹妹需要吃特殊的调理餐，也不用担心妹妹不在疗养院万一有个什么事自己也不懂……更重要的是，大概是因为客房和路凡的房间是隔壁，大概路凡这尊神实在是太有震慑力，林贤做噩梦再也不是老管家那张血淋淋的脸，而是路凡严肃的脸。好在路凡好看，梦里严肃起来也是很好看的，故而……可能算不上噩梦。
他有点儿留恋，却也知道就在这里苟且不是什么长远之计，他总要走出去的。
他不知道自己会有个怎么样的未来，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大仇得报，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
他就知道，如果他走了，好歹还是有人知道，这个世上，还是曾经有这么一个傻逼兮兮的人存在的。
林贤去客厅的时候，路凡已经将睡眼惺忪的路涵抱了出来，两个人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致的动作让林贤觉得路凡难得得冒出点傻气，他不怕死地露出牙齿一笑，路凡一皱眉，林贤笑容收不回去，反而大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路凡难得没有再拿白眼瞪他，敲了敲梨花木的桌面，说道：“路涵饿了，再不过来，路涵要生气了。”路家是人齐了才准许动筷子，林贤心一动，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又悄悄冒出个头来，他十分惆怅地想着，路凡却突然开口道：“我给你开的药，因为是进口药怕你不认识我全部贴好了纸条，你已经第三个疗程了，差不多了。”
林贤楞楞地看着路凡，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路凡不耐烦地扭过头去，背对着林贤说道：“也就是说，你……你走吧。”
他语气是那样的不耐烦，那样的凶，林贤却突然生出了想要抱一抱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