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松赶来，看今天没药水了，有点奇怪，杜月娥的脸颊红扑扑的，有几分羞涩地说：“我已经喂了药了。”
“喂药？能够喂进去了？”
“是的，可以不要从肛门灌药了。”
见女人说得那么肯定，林松还是有点疑惑：用什么方法喂的？但对方什么也不说，他也不便问。就说，既然能吃药了，需要修改药方。于是坐到桌子边去开药，看见那里有几根麦秆，他明白了。又写了满满一张纸，说带给老管家去抓药。心里也轻松了一大截，把敷的药膏交给女人，又去给别的人家看病去了。
这一天，她说不出的高兴，但有点担心，这是不是碰巧的情况呢？晚上又附在他的身边，说了半夜悄悄话，忐忑不安地等到第二天。该给他喂药了。她从火盆边端起碗过来，看着不烫嘴的时候，试了一下，喝了一口药，没有吞下去，再用麦秆喂到他的嘴里。谢天谢地，谢谢张将军，谢谢张夫人，谢谢小大夫，嘴似乎比昨天张得更大一些，一点药水都没流出来，他居然全部都吞下喉咙了。
林松真有本事呢！原来，连鼻子都灌不进去，只有从肛门里灌，现在呢，能够从嘴里喂药呢，全部都能吞下去了。
当晚，杜月娥睡到了王坚身边，两人睡一头，她有说不完的话，回忆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尽管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但留给她是终身的记忆，絮絮叨叨，说得没玩没了，也不管他听见没有。
用麦秆喂了几天后，她决定再进一步试试。这天倒了一碗药水，又拿起勺子舀了一汤勺，凑到王坚的嘴边。王坚的嘴唇依然只是微微张着，牙齿虽然没有紧咬，也只有麦管才能伸进去。
她试了一下，药水很难喂进去，端着碗又开导了：“王郎啊，还记得当年你喂我的时候吗？我那时想吃酸的，你并不知道我怀着孩子，只是为了讨我的欢心，摘了杏子来，喂给我吃。我吃得津津有味，你还问我是不是酸的？我说不酸，你不信。吃了一颗，说酸得牙齿都快要掉了。见你就要吐掉，我要你不要吐，喂我吃。你就用嘴对着我嘴，吐给我吃……那时候的日子真甜啊，比成熟的杏子还要甜……当初，我没有嫌弃你嘴里的杏子，现在，你也别嫌弃我嘴里的药啊，行吗？”
说完，她喝了半口药，嘴对嘴，度进他的口中，似乎听到吞咽的声音，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但没有看见药水淌出来，她又含了一口药水喂进去，意外地，她发现他的牙齿张开些了，他的嘴唇也张开大一点了。她再一次喂了一口药，真的听见了吞咽的声音。
杜月娥喜极而泣，伏在他的身边呜咽：“王郎啊——你终于体恤我了。当初，你生我的气，为什么怀着前夫的孩子没对你说？为什么没怀上你的孩子？那可怪不得我呀——谁让我们相识晚了呢？管家让我把孩子打掉，我舍不得，不是怕疼怕苦怕我以后不能生养，实在也是舍割不了汪家男人的情分啊……
“他没你英俊，没你有刚强，没你能干，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就是他心疼我，担心我一个人在家里着急，做生意的路上才带着我，特别在船舱里面放了床，我们一路运货，一路看风景。他说，看了优美风景，母亲生下的孩子也更聪明、漂亮，你看看，我的王立，是不是比你的安节更聪明更漂亮一点？”
说到这里，杜月娥有几分欣慰，似乎，听见床上之人发出了声音，是什么声音？一时也说不清楚，她当自己听错了，继续说下去。
“你救了我的命，当初我并不是心甘情愿跟随你的。但我无路可走啊，我没办法一个人将船开走，你们上船来的又是一队如虎狼的宋军，如果当我是蒙将的女人，不将我活活撕开瓜分了不可？跟随你，只因为你是领头的，众人都听你的。你不知道我的私心，我主要还是要保留这汪家一脉。他家本来就是单传，没想到碰到蒙古人的战船，断送了他一条性命，只剩下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汪家的根……
“是的，现在我说给你听：儿子姓汪，不姓王，只是为了沾你的光，让他与你儿子结拜兄弟。我无论如何要留下前夫家的根，因为他们一家人全死了，肚子里的孩子再不保留，汪家断子绝孙，以后在黄泉之下，见了我的前夫，我如何面对他？我情愿一个人吃苦受累……不怪你，只怪入侵我们的坏人，没让我们过好日子……”
说到这里，她听到对方的心跳加剧，原来，声音从他的胸膛里发出来的，知道他听见了，离开他的身体，伸手抚摸着他的面颊：“王郎，其实，后来，我爱上你了，你的英武打动了我……我一天天爱上了你，爱得那么痴情，生怕失去你，所以我有孩子的事，一直瞒着你。
“一直到那天……我们俩……亲热，你看见我隆起的肚子奇怪了。你也是早当父亲的人，怎么能瞒得了你？在孩子与你中间，我只能选择一个，你哪里懂得女人的心？当一颗心撕成两半，你知道有多疼吗？”
不是错觉吧？她听出床上传出了他沉重喘气的声音，粗重而粗粝，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脯，对方平息了一阵，她再接着说：“我不怪你，真的不怪，战争是残酷的，人也残酷了。你有理由，当初怀疑我，是不是怀着蒙古人的孩子……当我牵着孩子跪在你面前时，你看出来了，没有错种，你相信了我的话。抬头时，我看见了你的泪花，我知道你心动了，可是跟着，你手下就来传令，让你带着队伍开拔……”
说到这里，杜月娥居然看见王坚的喉结动了一下，是真动了吗？她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二十多年了。如果是一棵小种子，也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以后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永远也不能说话，治愈不了，离开了人世——可能现在是回光返照哩。也可能，他会好起来，又是那么威武那么严厉——连自己儿子都怕他。钓鱼城里谁不怕他？但他也不能领军打仗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威风了……
想到这里，她居然有一丝解气。那么多年的辛劳，儿子吃了很多苦，我也受了太多的罪。床上这个人，当初哪怕有一点怜悯之心，我与儿子也不会生活得那么艰难的……
一直跟在他身边真好吗？未必吧！他南征北战，拖儿带女的，我与儿子是不是能够活出来？也难说，在钓鱼城里，也就是外紧内松，还能平安无事地把孩子养大，他终于成才了……
想到这里她又说：“你别怪我，我也不怪你呀！当初你救了我一条命，现在我也要千方百计让你活下来，一条命换一条命，我们就算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所以，我要你好起来。我不图你什么，真的，我现在也是什么都有的人了，不是靠你的关系，是我儿子自己争气……”
说着她摸一摸手中的碗，有些凉呢，汤药也没有冒热气了。从火盆上拿起瓦罐，又倒了一些热的在里面，尝了一下，不冷不热，拿起勺子，对准他的嘴慢慢灌药：“王郎，我们大家都省点事，你就用勺子喝吧！也免得你真的苏醒那一天，会拿我取笑，说我趁着你人事不知，总是嘴对着你的嘴。我不让你将来笑话我，你自己喝药吧……”
一勺子药倒进他的嘴里。开始还一点点地倒，后来居然听到了“咕嘟”的吞咽，又舀了一勺子药水倒进他嘴里，然后俯身下去，靠在他的嘴唇边，这一回，真真切切十分清晰地传来吞咽的声音了。
“你可以吃药了！你吞下去了！你有意识了。”杜月娥高兴得几乎想大喊大叫，想告诉所有的人。但是，这毕竟只是偶然，只是暂时的，还是真的会逐渐的好转了？她没有把握，按捺下性子，每天给他喂药，居然他都能喝下去了。
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担心空欢喜一场，这么多日子，他都在靠药物维持生命，应该吃点东西了。于是，月娥开始问周嫂要米汤，说自己想喝。周嫂端了一碗米汤来。上午喂了一半，下午又喂了一半。再以后，她要蔬菜汤，她要肉汤，她要鱼汤，每天用汤来喂养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居然他每天都喝下去了。
周嫂因为她挨了打，本来就不痛快，现在见这个女人刁钻古怪的，每天换着要汤吃，更加不高兴，难道还怀了孩子不成？可是又不得不照办。这天嘴里正在嘀嘀咕咕的，杜月娥猛然将门打开，厉声问：“你在说什么呢？给我去把你们少奶奶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