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国混战持续了数月，浮余国戍边军抵抗焉国军的进攻也持续了很久。开战以来双方均有伤亡，粗略算算总共有一万多人，而在苏青黛的奇谋妙计和焉国君主帅主动送人头的愚蠢行为助阵下，焉国军在这一战之中的伤亡就超过了两万，可谓损失惨重；令无数将士愤怒的主帅更是阵前丧命，被敌方一人于万军之中取了首级。

焉国国君闻讯大怒，下令处死参战的副将十一人，各级武将降职三十余人，另有百余人的主帅护卫被处以绞刑。

十日后，时任长留郡都督陆清池临危受命封印挂帅，率亲信赶赴焉国军南陲，继续指挥千军万马进攻浮余国。

在休战的十天内，浮余国戍边军并非无所作为。在邵正则的带领下，以邓云雷为首的先锋军日夜兼程，逐敌三百余里，终于将敌军推回焉国境内。这是两军开战以来最激烈也是最惨烈的一次战役，然而上报给焉国国君的奏疏中，并不曾提到东陵王的名字，这个名字只流传于焉国军中，如同修罗，胜过死神。而在浮余国戍边军将士们眼中，东陵王苏青黛，俨然成了他们的胜利女神。

“国师大人，我听他们说浮余国有个很厉害的女将军，是不是就是您说的那位姐姐呀？”难得穿上一身漂亮裙子的丸子仰着头，苍白小手用力抓住苍术的衣角。

苍术轻轻拉住女孩儿的小手捏了捏，像是在安慰她，却没有说些什么，丸子不由露出些许失望委屈之色。

丸子个头很矮，远不及同龄的其他女孩儿，单薄的身子加上苍白的脸色，让人一看便觉得心疼。每次苍术看到丸子，就会想起和他一起长大的师妹，而每一次想起苏青黛，他都会心口沉闷烦躁不已——他是最讨厌吵闹的，却在每天喊打喊杀的军营中待了数月之久，为的就是她。

可是，苏青黛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会因为他率领焉国军进攻浮余国而埋怨他吧？回想二人在常溯城分别的场景，苍术总是一阵阵心寒。

他默默保护她多年，最终，她却走到了别人身边。

然而，苍术并不憎恨苏青黛，正相反，他最憎恨的人是自己——恨自己双腿不能行，不敢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倾诉自己的情衷；恨自己太过沉默，明明相依相守这么多年，却从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心情；恨自己如此无能，不能救她的性命，也不能像封墨恭那样给她幸福。

他似乎，就快要失去自己的师妹，失去相依为命多年、一直暗暗恋幕的女人了。

“丸子，冷么？”少言寡语的焉国国师感觉到女孩儿手上传来的轻微颤抖。他微微低头，放开女孩的手，将膝盖上的薄毯抖开为女孩儿披上。

女孩儿顿时笑得如盛放的桃花一般灿烂，全然忘了片刻前的低落。

“对了，昨晚发病了是么？”似不经意地，苍术淡淡提起。

丸子脸上的笑容一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与不成熟的遮掩：“我……不，不是发病，我是做了噩梦……”

“我说过，发病的话要告诉我，不许隐瞒。”苍术的语气陡然冷了三分。

丸子急得快哭出来，苍白小脸上，眼圈里泛起的那片红格外明显。已然把苍术当做最重要亲人的丸子再不敢说谎，抬起瘦长的手掌擦了擦快要涌出的眼泪儿，声如蚊讷道：“国师大人，我没有发病，真的……昨晚我哭了，是因为浑身上下都特别难受，不是发病……”

苍术眉梢不着痕迹动了一下，语气平静如故：“怎么个难受法？以前有过么？”

“以前没有过，这是第一次。”丸子摇了摇头，下意识抱紧双臂，似乎对前一晚的情况心有余悸，“就是感觉浑身上下都没有劲儿，像是被人抽筋扒皮了一样，到处都疼，是那种被人用力打过一样的疼法。”

苍术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方才摸了摸丸子头顶，面色和蔼几分：“许是那些药的副作用，没事。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不要瞒着不说，都要告诉我，懂么？”

丸子听话地点点头，忽地跪倒在轮椅前，脸颊贴在那双失去知觉多年的双腿上。

“国师大人，丸子乖乖吃掉那些药，是不是就能活下去了？丸子不想死掉，阿娘说，丸子要长大，要嫁人，要生娃；还要看着娃长大，嫁人娶妻，再生娃……国师大人，丸子真的能活到那时候吗？”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刚刚站在豆蔻年华的起点，说出这些嫁人啊、生娃之类的话令人啼笑皆非。然而苍术并不觉得好笑，反而有些窝心。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只能轻轻摩挲着她乌黑油亮的头发，低低地，一遍遍地重复着。

“会的。会的。”

尽管他心知肚明，丸子大概命不久矣——虽说丸子与苏青黛是同样的心疾，她却比苏青黛的情况还要严重。在苍术找到她，花高价把这个正要被人贩子卖入勾栏的可怜孩子买下来时，就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

但他并不打算明明白白说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丸子伏在苍术膝上默默流眼泪时，负责保护苍术的一名士兵走进，恭恭敬敬鞠躬抱拳：“国师，主帅来了。”

苍术拍了拍丸子瘦骨嶙峋的脊背，丸子懂事地退到一旁。片刻后，刚刚走马上任的焉国军新人主将走进宁静院落，昂首阔步，器宇轩昂。

这是苍术第一次见到陆清池。

“久闻陆都督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池中之物。”罕见地，便是见了国君也不曾认认真真行礼的苍术，郑重其事向陆清池拱手。

陆清池眸子里掠过一抹微光，连忙大步上前鞠躬还礼：“国师过奖了。”

苍术看了眼陆清池身后沉默跟随的女子，微微沉吟：“想来，这位就是焉支姑娘。”

“正是。”陆清池忽而笑得十分开心，伸手拉过那有些尴尬的女子，让她并排站到自己身边，“看来国师对我已经有足够了解，那我就不多介绍了。我以前可从未担任过如此重要的职务，所以日后还希望国师能多多指点。顺便……焉支可以留下来，跟国师学一些粗略的兵法吗？”

苍术面无表情：“焉支姑娘想学，我可以教授一二。但是我有个条件——我所教授的东西，哪怕只有一句话，绝不可以告诉外面那人。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陆清池一愣，而后苦笑着回头，望向藏在拱门之后那道身影：“我说，反正都暴露了，你就出来吧。”

一声故作惋惜的幽幽长叹传来。

“算师果然还是讨厌我。看来我娶青黛之日，想拿算师一份贺礼是不太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