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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蚂蚁与大象上

自由的艾尔弗兰特 眼镜巧克力 16781 2019-04-16 10:16

  

*1

砰!

枪响。

冒着闪耀火焰的金色弹丸呼啸着刺破原本勉强维持着均衡的空气,无情地宣判枪口所对准的生命死刑。那个人仿佛耀武扬威一般动作花哨地用左手食指勾住枪身旋转了几下,随即又把枪口凑到嘴边,樱色的薄唇撅起,对着枪口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顿时便有一股灰色硝烟扩散开来。

冯•马丁只能眼睁睁地从远处目睹自己的士兵被敌方的那名女战士射杀——容易得就像是一头大象想要一脚踩死一只蚂蚁似的——但他却既不能冲过去救下自己的部下,也拿那个凭着着高强武艺接连斩杀数名战士的女战士毫无办法。

或许可以派遣自己手边这些已经听从号令集合过来的士兵过去,就算不惜一切代价也一定要将那个女人包围起来然后干掉,但这样一来无疑又会正中敌人的挑衅,破碎的阵型恐怕就再也没有重整旗鼓的机会了。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在亲眼看到那个传说中能够从棍棒尖端喷射出火焰与黑烟的可怕武器“火枪”开火之后,自己的部下都已经面有惧色了。他们手中的兵器纷纷像是怕冷一样瑟瑟发抖,身上那些原本就防御力欠佳的甲胄也跟着佝偻了起来。若不是冯•马丁现在就在前线亲自坐镇指挥的话,这些几乎从来都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战争的年轻士兵们恐怕早就抛弃自己身上沉重的武器和盔甲,然后转过身去落荒而逃了。

如果真的到了那种程度的话,这整个革命军第三军的五万人部队肯定就要彻底崩溃了——马丁心里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甚至这场达利斯特攻坚战的成败都已经听凭他接下来是否能够做出最为正确的决断了。假如他们能够在这里重整旗鼓反攻回去的话,那么人数明显劣于己方的帝国军想必会被他们逼退甚至歼灭,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趁势一鼓作气地攻下由于精锐部队受挫而元气大伤的达利斯特城了;但如果这座营地守不住的话,那么当初设想的互相照应、两面夹击的作战计划就会宣告破产,受到严重打击而损失惨重、士气尽失的革命军介时恐怕也不得不先撤退回后方的根据地里恢复元气了。

而这后一种可能性是冯•马丁无论如何都想要极力避免出现的。而若是想要避免这最坏的结局成真,那么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抛开一切畏缩和顾虑,与敌人放手一搏,运用己方占有绝大优势的兵力碾压敌人少数的精锐部队。以多打少就好像大象与蚂蚁摔跤一样,感到忧虑和绝望的应该是蚂蚁才对,革命军这头强壮的大象根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需要再去浪费时间挖空心思想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计策了,只要迈开脚步径直前行即可。

因此,仅仅稍作思考之后,他便深吸一口气,任凭吸入肺中的冰冷空气涤荡尽还存留在心中的某些踌躇、犹豫和胆怯,接着便拔出腰间长剑,以仿佛要将敌人劈开的气势将剑尖直指敌阵中央,高声大吼道:

“革命军的将士们,你们都听着!虽然帝国军来势汹汹,虽然他们既强大又狡猾,虽然他们有着比我们好得太多的武器装备,但是这些帝国的走狗终究是无法战胜我们这支代表了正义的军队的!”

“正义?哼,一派胡言!”

但还没等他喊完鼓舞士气的宣言,对面就忽然传来了一个高亢悦耳却又凛冽冰冷的声音。马丁急忙将头转向前方看去,只见突袭革命军营地的帝国军骑兵已经聚集了起来,而被那些身穿轻装铠甲的骑士们团团簇拥在正中间的人,就是刚才那名使用长剑与火枪的女骑士。

女骑士轻轻一甩头部左侧的淡金色马尾,周围那些骑兵们便自动自觉地默默向两边分开,在阵列中间形成了一条通道。女骑士以极为娴熟的动作驾驭着马匹走到阵前,接着缓缓抽出腰间那把水蓝色的宝剑,毫不示弱地回指向瞠目结舌的冯•马丁:

“你们所谓的‘正义’,就是唆使人们放弃自己的工作与家庭,去和自己的同胞同族们自相残杀吗?你不妨仔细端详一下躺在这片战场上的每一具尸体,他们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事业和家庭,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话,那么他们此时想必正在挥汗如雨地劳动着来赚取足够整个家庭使用的金钱,而不是躺在这里慢慢地变凉、腐烂,直到最后化为没有名字的简陋十字架。你应该好好听听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与父亲的家庭里所传出来的悲惨哭声,这样你还能够高喊着‘为了正义’而理所当然地将这些累累白骨践踏在自己脚下吗?”

那凛然的断喝仿佛结了冰的箭矢一样,径直戳进了马丁的心里,让他的血液为之冻结。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悄悄地告诉他,她说的没错,自己这边所谓的“革命”说穿了也只是为这场血腥战争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但与此同时,身为一名革命军人,他也决不允许自己的敌人如此公然污蔑他们为之付出了无数汗水、泪水与牺牲的事业。

于是冯•马丁如同面对恶龙勇敢应战、挺身而出的勇士一般向前迈出一大步,常年经受战火淬炼的坚毅目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就好像双方之间相隔着的这足足有五十纳尔的距离近到这四道互相碰撞的视线之间已经能够摩擦出水火不容的激烈火花了似的。

“确实,我承认我们将整个埃尼斯帝国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民都卷入了战火当中,”

他像个仔细斟酌着遣词用句的严谨诗人般稍稍抬起头来望向蓝天——与世无争的天空当然不会告诉他这场争论究竟孰对孰错,但面对着头顶那片仿佛宝石一般的蔚蓝,从心底不禁涌上来些许莫名的感动。

没错,如果是为了争取能够在这片美丽的天空之下自由驰骋的权利的话,那么冯•马丁心甘情愿赌上自己的全部,并为了那个时刻的到来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扪心自问,跃动不止的心脏似乎也在高声呐喊着诉说他自己心中这股模糊的信念究竟指向哪个方向。

没错,如果是为了斩断这些束缚住自己背后双翅的那些源于帝国的不公平枷锁的话——

“但是,假如没有这场革命、没有这场战争的话,那么埃尼斯帝国又将会何去何从呢?帝国这些年的现状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想你的心里应该要比我更清楚才是。这个帝国就像是一栋饱受白蚁和蛀虫叮咬啃噬的木头房子一样,虽然表面上还看不出来什么,但内部的骨架却早已经如同蜂窝般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了。”

“……那又如何?”

对方的女骑士不知为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才像是与心中的什么做出了不得已的妥协似的略显无奈地反问道:

“就算房屋将要倾倒,只要能够将其修整一新,它便还能够继续使用下去。虽然你们无数次地批判这老旧的房屋漏雨漏风,但对于我们这些只能够靠它来遮风避雨的人来说,这间破破烂烂的房子永远是我们唯一的家园。”

“它终究有一天会突然毫无预兆地彻底倒塌、腐朽,然后依然躲在里面苟延残喘的你们就只能被过去的残骸活埋。”

“或许吧。或许命运真的会像如你所说的一般巧妙安排,像我这种事到如今还会奋不顾身地守卫着这座孤立无援的城市的傻瓜也许正适合这样一个符合自己风格的谢幕仪式。但对我来说,不管过去曾经遭到过怎样的剥削压迫与不公正待遇,将来或许也还会无可避免地成为贵族们的垫脚石,可是只有‘现在’至少还能够抓得住,至少现在我还不用去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过去和前途一片渺茫的灰暗未来。所以我必须要站在这里阻止你,就算不惜让这片温暖而慈祥的大地染满我等的鲜血,也要让这场战争结束。”

“哪怕你所追求和期冀的,只是一个如同肥皂泡般的虚假的和平?”

现在冯•马丁的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号。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或许她还未到需要称之为“女人”的年纪——眼前的这位少女有着仿若某位贵族大家千金般的美丽容貌,但从她那清澈的双眸当中却读不出一丝一毫娇生惯养的贵族气息。仿佛由冰山雕琢而成的面部轮廓玲珑有致却又棱角分明,如同刀锋般带有弧度的线条代表着这个人拥有坚毅顽强、耿直认真的性格,而她那不苟言笑的冷冽表情又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或许正是她口中所说的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过去”让她这个本应享受美好青春的少女过早地变得成熟稳重,不过从她的话语当中却莫名地透露出一点消极的感觉,就好像是一艘航行在茫茫无尽的大海上、而且船底破损注定要沉没的船只的老船长一样。

面对这样一个不知该说是看破红尘还是破罐子破摔的敌人,冯•马丁虽然愤怒于她对己方的肆意蹂躏,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也让他无法对这位英姿凛凛的女骑士恨之入骨,而是带有某种类似于惺惺相惜的同情之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某种程度上甚至比他们这些下定决心扬起刀枪剑戟直指头顶苍穹的人还更为勇敢且悲壮。

所以,直到此时他仍然没有下令手下的士兵们冲锋,而是继续反问道:

“难道像这样如同凝滞的琥珀般一成不变的黑暗世界就足够了吗?即使你的才能与努力得不到任何人的承认,一辈子都只能埋没在市井街巷当中平庸度过,这样也没问题吗?”

战场上难得地安静下来,而冯•马丁那并不算大声的质问则如同洪亮的钟声一般在这片早已谢去春绿夏红的广袤平原之上敲响、回荡,伴随着夹杂着水汽与冷空气的十月秋风无拘无束地自由奔腾驰骋。他不仅仅是在质问自己对面的那个人,也是在质问在场的这正在静静侧耳倾听两位军队领导对话的五六万人的听众,更是想要好好地质问那些饱受帝国剥削压迫却依然选择逆来顺受的人们。

但女骑士在听完这一席话之后却并没有急于回答些什么,而是稍微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勉强笑容——介于嘲笑和苦笑之间,仿佛初秋的朝露似的转瞬即逝的笑容。在这之后,她又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以如同叹息一般毫无强硬与威严可言的消沉声音反问回来:

“那么,革命军的人啊,请回答我——如果将这个过于庞大而臃肿不堪的帝国交到你们的手上,你们又会如何让这个病入膏肓的巨人再度枯木逢春呢?”

“这……”

“你们或许会说,要降低税率来让人们——尤其是下层的贫困人们的收入提高,但这样一来国家又该向谁要钱来维持这台庞然大物般的机器运转呢?供养军队、官员、警察与每一座自由城市的一砖一瓦的金币如果不从人民手中征收,你们难道还会天真地指望着神明大人慷慨地抛下一袋又一袋装满叮当作响金币的皮口袋吗?当然,你们可以削弱甚至直接废除王公贵族的势力,将那些不劳而获的蛀虫驱逐出去,然后用他们积攒下来的金钱来充实国库,但假如他们在你们的一纸命令送达之前就起兵反叛国家,你们有自信抵御住封地面积占整个埃尼斯帝国五分之四的贵族们的合力绞杀吗?

“还有,这所有跟着你们一同推翻暴政、建立新国家的战士们又将何去何从,你们有仔细想过吗?是让他们解甲归田,还是赐予他们相应的官爵,这其中几乎绝对无法做到让每个人都能得到他们所期望的满意结果。而如果存在对庆功宴上的功绩分配心怀不满的人,难保他不会成为下一场叛乱——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叫做‘革命’才对——的带头人,而介时这个刚刚从暴风雨当中挣扎着脱身的国家想必会再次陷入腥风血雨当中。治理并延续一个国家可是要比建立一个国家要艰难复杂得多了,你们真的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会以‘推翻帝国统治’为目标进行战争的吗?”

“这些长远的事情,可以以后慢慢考虑……”

冯•马丁被女骑士如同出鞘利剑般咄咄逼人的问题逼得节节败退,两只手像是要抓住看不见的幽灵一样在半空中漫无目的地扑腾了一阵子之后又垂头丧气地低垂下去。他根本无从应对对方的质问,只得惭愧地低下头去,以对方勉强能够挺清楚的声音嗫嚅着说出了拖延者常常会搬出来的无聊借口。但每一个抛过来的问题都一针见血,让马丁不禁对这位少女的深思熟虑感到十分佩服,同时对这样一个人才却只能被束缚在这样一座形同牢笼的城市里做困兽之斗感到惋惜。如果——真的是如果——这支革命军队能够由她来领导的话,那么这场革命想必能够更快地推进下去吧。

可是,自己明明是想要对帝国的绝望现状做出强制改变的人,马丁却回答不上来这些问题当中的任何一个——应该说他在被少女如此质问之前甚至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在革命胜利之后应当怎样做”这类的问题,而是只顾着埋首执着于眼前这一场蚂蚁与大象的摔跤游戏的一时胜负,就像寓言中那只自己跳进了深井当中仰望头顶狭窄天空的青蛙一样。

或许在这场关系到达利斯特围城战孰胜孰败的关键战争还未决出胜负的现在,他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掉了。

至于那位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少女则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轻轻地哼了一声,仿佛能够射穿灵魂的冰冷视线随即如同利箭般投来:

“既然你认为这些今后的打算可以暂时先放置到一边的话,那么如果套用你的逻辑的话,作为埃尼斯帝国将领的我是不是也应该先不去考虑自己背后的帝国是否已经日薄西山,而是专注于眼前的战斗,只要拼尽全力将你们这些叛乱谋反之徒给尽数剿灭就行了呢?”

“唔……”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冯•马丁被女骑士毫不客气的反问给呛到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找的这个借口竟然反过来被别人利用,而且他已经有些混乱的大脑一时之间还挑不出对方的任何毛病来。这让原本或许还有细沙那么大丁点儿的劝诱希望直接前功尽弃,他也终于意识到对面的这个人也是有着自己的信念与坚持的。

尽管她心中所抱持的想法与他所拥护的思想格格不入、水火不容就是了。但就算明知道这位有着坚定信念的女骑士已经不可能听从自己的劝告了,他还是忍不住激动地喊道:

“可、可是,等到这场仗打完之后你又要怎么办呢?按照帝国高层的一贯逻辑来讲的话,如果这场仗你打赢了,那就是本分天职、理所应当之事,根本就没必要嘉奖;但假如你输掉了的话,那就是你无能、渎职、通敌、叛国,是会受到严厉的刑罚的!所以说,这场战役无论输赢你都得不到任何好处,你又何必苦苦坚持困守孤城呢?”

“那又如何?”

“哎?”

在听到女骑士不知为何显得如此淡然的反问之时,冯•马丁登时愣了一下。这似乎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但直到现在他却仍然无法适应对方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这位还没有机会询问名字的女骑士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始终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声音也像是冬天悬挂于屋檐下的冰挂一般寒冷而尖锐。还有,从她的双眼当中竟然也读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之类的情绪,就好像整个人都只不过是一个精巧的发条制品一样。

就好像他们正在争辩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样。

“得不到任何好处又如何?”

少女抬起左手轻轻拂去沾到脸颊上的淡金色发丝,以仿佛正在盯着凝滞于虚空中的某个幽灵一样的空洞眼神直勾勾地注视着不知不觉间开始变得严肃起来的马丁,继续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淡淡地说道:

“我知道这个国家早已病入膏肓,整个社会乌烟瘴气,毫无公平和自由可言。但艾尔弗兰特从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与自由——就像海洋的潮涨潮落、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只要起飞就注定会降落,只要得到就注定会失去,世间万物都是如此,所谓的‘平衡’也只不过是如同跷跷板一样两头此起彼落,并不意味着保持水平和静止。既然如此,那么又何必去执着地计较着每一件自己看来‘不公平、不自由’的事情呢?你眼中的不公平与不自由,在其他人的眼中可能就是公平和自由的;而你所认为的公平与自由,别人或许还接受不了呢。”

“可是,”

冯•马丁略显焦躁地打断了女骑士如同正在朗诵英雄史诗的吟游诗人般的陈述,

“可是这并不构成让我们一味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理由啊!确实,若是基于自身的贪婪欲望而去批判社会的不公平与无自由的话,那的确是值得商榷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无条件地向社会地位比我们高的人低头弯腰、卑躬屈膝,任由他们手中的皮鞭随意抽打却连一声都不吭。人是生而自由而平等的,社会的规矩却硬是要给人们划分出三六九等来,然后这些阶层就垒成了一座高塔,顶层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位于自己下面的阶层,即使他们是无意识的,这种普遍现象却仍然无时无刻不发生着。”

“所以,你想说的难道是,所有人都应该像你们一样拼了命地想要去掀翻压在自己头顶上的那些王公贵族之类的?”

女骑士以不屑的语气总结道,接着还没等冯•马丁接话过去,她就再次刻意撇了撇嘴角,从那略显苍白的薄唇当中吐出轻蔑的气息:

“哈,别逗我发笑了!”

栗色的战马不耐烦地刨动前蹄,卷起小小的尘浪。或许在它的眼里,眼前的这些人类还要特地就某些意见不合的事情争论不休的行为实在是愚蠢至极吧。力量至上,强者为尊,这才是自然界永不改变的不二法则。

但对于人类来说,有些事情并不是单单靠比比谁的拳头更硬就能够轻易解决的,唇与齿、口与舌的交锋有时候甚至比真刀真枪的战场还要激烈,而那种仿佛用铁锤使劲敲打加热得通红的铁块时所迸射出来的耀眼火星般的思想碰撞,往往才是最值得铭记的。

所以女骑士才会罕见地露出愤怒的表情——如同镜子的平静冰湖也会激起不亚于海洋中心的狂暴波澜,就好像她为了这一刻早就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的草稿一样——

“你以为你们把皇帝也好、贵族也好——把这些享有在你们看来不合理的特权阶级通通除掉之后,这个世界就会按照那些理想主义所描绘的蓝本一样变得真正自由而平等了?不,这只不过是天真的幻想罢了。无论是皇帝、国王、议会、元老院还是公民大会之类的形式,这个社会终究需要有管理者的存在——而只要有管理阶层的出现,就会滋生不平等。管理阶层一方渐渐被到手的权力所腐化而变得开始滥用权力,被管理阶层一方则抱持着‘吃不到葡萄鲜葡萄酸’的嫉妒心理不停地批判政府与政治体制,结果到最后这个社会依然是充满了无法调节的矛盾,还谈何自由平等?”

“但是,如果连尝试与努力都放弃了的话,那岂不是在逃避?拒绝所有的可能性,只愿意墨守成规一成不变的话,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只会像一潭从不流动的死水一样,一点一点变黑发臭,最终消灭在无穷无尽流动的历史洪流当中。”

说罢,冯•马丁不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认为自己还不算是沉默寡言,但就在这短短的不到十分钟里,他却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把一个星期份量的话给说干净了。

不知为何,总之感觉很累。他从没认为自己是能言善辩之人,却偏偏不得不站在稍显冷冽的秋日寒风当中与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此时双腿已经开始有些酸痛,他这才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连马都不骑就这么直接跑到最前线来了。

不过,只要自己的目的能够达成,就算再辛苦一阵子也无妨。一切都是为了取得革命的最终胜利——他在心中如此呐喊,与此同时也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被冷落了许久的剑柄,脑海中已经开始琢磨起接下来的行动了。

这时,对面忽然传来了某种动静——某种通过机械装置发出来的“咔嚓”的声音,就好像是什么机械运转不灵卡住了一样。

“是吗?‘历史洪流’吗?”

而那位帝国女骑士的声音也悠然地飘进了马丁的耳朵当中。她的语气就像是一边仔细观察着繁华落尽一边喟然感叹韶华易逝的浪漫主义诗人似的惆怅,仿佛自己轻声重复的那句话无意间触动了内心深处最敏感最纤细的那根心弦一样。

接着,话锋突然一转——

“可惜啊,在成为历史教科书上的某一页之前,我还得想办法躲过即将淹没我们这些可怜的固执者的‘钢铁洪流’,你说是不是啊?”

语气突然转为戏谑。冯•马丁猛地瞪大眼睛,看到的是女骑士露出的嘲讽笑容,以及不知何时高高举起的纤细左臂。那只平时用来掌握缰绳控制马匹的小手当中,不知何时已经握紧了方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某种军械——

火枪。

那把缀满了浮夸装饰的华丽火枪,再度出现于敌方将领的手中。

不过,她明明只要稍加打扮就能够凭着美丽的外表成功跻身上流社会的,为何却偏偏要参加到充满了血腥暴力、不公待遇与尔虞我诈的军队当中呢——冯•马丁的脑袋里自动蹦出了新的问号,他本人则如同呆呆地仰望着从高空掠过的飞鸟的孩子一般,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女骑士手中那把只要手指轻轻一动就能够方便地制造出破坏与死亡的火枪。

(刚才她那句话的意思,莫非……)

砰!

枪声再次响起,枪口直指蓝天,喷发出的闪耀火焰仿佛要直接贯穿头顶的天空般一个劲儿地往上钻,最后化作一颗不断跳动着的红色光球拖着长长的尾巴,尖叫着飞上天空。

此刻大家都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随时都有可能血流成河的战场当中的事实,只是任凭好奇的视线痴痴地跟随着那颗红色光球一同向天空飞去——

“唔哦哦哦哦哦——”

“那、那是什么啊?”

“好漂亮……”

身边的人群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士兵们纷纷交头接耳,发出或是惊讶或是赞叹或是疑惑的不同声音。事实上,不仅仅是那些出身于南方偏远乡村地区的战士们,就连曾经身为见多识广的贵族的冯•马丁本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十分奇妙的现象,所以有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他自己的注意力也在不经意间跟随着红色光球飘上了天空。

而就在他稍微分神的时候——

“自己不惜冒着被狙击的风险亲自上阵,利用谈话来拖延时间,然后趁机调遣其他部队从两翼包抄过来包围我们,”

从对面传来了仿佛闲庭信步般的沉稳声音,而且当中似乎还不失嘲弄之意,就好像是在讽刺马丁苦心孤诣所设下的计谋被自己轻易看穿一样。

这声音钻进耳朵,冯•马丁就像是让冰凉的毒蛇给咬了一口似的打了个激灵。他急忙回过神来,面前那个英姿飒爽的倩影在视野中逐渐清晰起来,与此同时,他的脑中也有种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浮出水面的奇异感觉。

(我,似乎曾经见过面前的这个人……)

记忆当中模糊一片,却直到现在才恍然发觉其中的某个恍惚身影似乎能够与前方的帝国女骑士对号入座。不过,那究竟是多么久远之前的记忆了呢?

久远到让他在相见之后过了许久依然毫无印象,久远到让他只能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恍然大悟地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个似曾相识的淡金色身影——

“你、你是——”

“哦?”

对方似乎有一瞬间猛然睁大了那双原本就很大的漂亮双眼,但她随即稍稍歪过头来——看上去意外地显得很可爱——接着那似有若无的讽刺笑容便再度回到了仿佛经过天上众神精雕细刻般几近完美的脸庞上:

“没想到那位以善懦著称的哈瑞安•马丁男爵的嫡子虽然外表一副彬彬有礼、优柔寡断的样子,其实却不仅精通军事兵法,而且还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呢。”

(这、这个女人——!!)

经对手这么轻轻一撩拨,马丁心中的炉子上面立马“噌”地一下点上了火,愈演愈烈的愤怒之火跟着就跳跃着燃烧了起来。他“咯吱咯吱”地咬紧了牙关,右手也像是要一口气将剑柄捏碎一样狠狠握紧了那个冰凉的金属块,额头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一副随时准备扑上去跟那个女人拼命的架势。

明明之前也经常遭到这个女人的嘲讽,但不知为何,当他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从她的嘴唇当中缓缓飘出来的时候,脑袋里就仿佛有一百个“火球术”同时发成了惨烈爆炸一般。无论是理性、城府、形象还是矜持统统被壮烈地轰飞,此时的马丁大脑里一片空白,就只有一个念头仿佛诅咒一般呢喃着萦绕于耳际——

(绝对、绝对不允许你再提到那个名字!)

哈瑞安•马丁,男爵,封地位于帝国西北部的萨尼斯——辖区包括萨尼斯城以及周边的几个小镇与村庄。正如那个女人所言,哈瑞安•马丁是个善懦的人——说是“善懦”,其实那只不过是种客气的说法,如果不客气的话,那么他就是懦弱无能。但这些说归说,却并非真正的哈瑞安•马丁——准确来讲,哈瑞安的“善懦”只不过是在面对外人的时候才会披上的伪装外衣,他在家中则是个丝毫不亚于苏美尔一世的暴君。侮辱、责骂、折磨、殴打,他无所不用其极地尽情蹂躏着自己的妻妾、仆人以及子女,并且严令禁止他们对外界透露关于这个家庭的半个字。

(就是为了永远地摆脱那个折磨了我二十年的噩梦,我才要离家出走,才要走上这条只有进没有退的不归之路。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那个男人而已。)

然而那个女人却以闲话家常般的随便态度,轻易地就揭起了冯•马丁内心深处某块虽然结痂却始终未能痊愈的伤疤。即使他从对方的神态表情上面能够看出她并不了解马丁男爵家中的内幕以及自己心中的这片深沉阴影,但就算退上一万步来讲,他也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个该死的名字。

(不过,她既然认出了我,这就说明我们之前果然有见过面,那时候或许还询问过对方的名字吧?可是,为什么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啊……)

脑中同时充斥着愤怒与疑惑,过重的思维负荷似乎令冯•马丁十分痛苦,只见他的眉头如同折扇一样紧紧皱起,脸色也变得不是很好看。但就在他绞尽脑汁权衡着一股脑塞进脑中的大量信息时,帝国的女骑士却像是会读心术一样体贴地揭晓了答案:

“啊,我想就算你想破头也绝对想不起来的,冯•马丁。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只不过是互相点头致意过罢了,根本就没有熟稔到自报家门的程度。再说,说到底,像你这样的大人物又怎么可能记得住当初只不过是海雾骑士团一介士兵的我呢?”

“哎?”

马丁猛地抬起头来,只见那位女骑士露出了稍显无奈的神色,而自己脸上那副完全不明所以的表情也间接地肯定了对方的说法。见状,女骑士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极不情愿地在马上直起身体,接着便将右手搭上左胸并稍微欠身,行了一个优雅的社交礼仪:

“算是补上这迟到六年的自我介绍吧——在下名为爱丽丝•奥尔维亚,现为海雾骑士团代理团长,兼任达利斯特城防司令。”

代理团长。城防司令。

也就是说,达利斯特城里的驻军以及以达利斯特城为大本营的海雾骑士团,这两支正在竭尽全力防守“碧蓝要塞”的军力是由她一个人指挥的。达利斯特的前任城防司令卡拉斯被革命军击杀一事他早有耳闻,但为何就连那个仅靠区区两千人就全歼七支海盗舰队的天才指挥官克利夫兰•吉斯坦因也将自己团长的位子转让给了眼前这个女人?说起来,前一阵子似乎有“海雾骑士团的团长被革命军给干掉了”这样的流言在军中鹊起,但达利斯特方面似乎早就全面封锁了相关消息,因此就连革命军的谍报人员也没有打听到确切的情报。

不过,她既然会如此自称,也就说明那个传闻很有可能是真的——或者至少这代表着那个骁勇善战、谋略过人的克利夫兰•吉斯坦因现在正由于某种状况而无法亲自指挥守御城市,所以便只能将自己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眼前这个貌似名不见经传的女人。

(但是,就是眼前的这个看上去更像是公主而非骑士一样的女人抵挡了我们革命军足足一个月吗?帝国就算已经腐朽没落至此,内部竟然还隐藏着如此足以成为栋梁的优秀人才,果然还是不能轻敌啊。)

既然如此,就更不可能在这里轻易放过这个将来很可能成为革命军劲敌的女人了——

“听我号令!全军冲锋!”

“所有人听好,准备撤退!”

一男一女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回荡在战场上空。冯•马丁拔剑出鞘,指挥自己的军队向前冲锋、奋勇杀敌;而爱丽丝•奥尔维亚则收剑入鞘,命令手下的骑兵全部调转马头、打道回府。

性质完全相反的两道命令交错而过,之前一直如同背景一样毫无存在感的军队终于开始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运作起来。革命军的五万步兵踩着仿佛大象一样沉重而缓慢的步子迈步向前奔跑起来,整个大地似乎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帝国军的八百骑兵则迈出如同蚂蚁一般轻快而迅捷的脚步,嘶鸣的战马纷纷抖落锃亮皮毛上的尘埃,像是捉弄人一样只给追击者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

一边是装备精良的骑兵,一边是装备落后的步兵——两者之间机动性的差距在这次准备为战争画上句号的追击战上体现得一目了然。冯•马丁焦急地跳着脚,一再大喊着让士兵们加快速度,但敌人潇洒离去的背影很快便越来越小,这让他的心里顿生焦躁:

“都给我往前冲!冲!!冲!!!一定要在这里干掉那个女人!!!”

冯•马丁声嘶力竭地大吼了起来,声音甚至盖过了五万人奔跑时发出的如同地震一般的巨大噪音。革命军的士兵们再次加快脚步,不光是因为参谋的命令必须遵守,他们的心里也都憋着一股子恶气无处发泄。

竟然被区区那么几个人的帝国军队肆意欺负到了自家地盘之上,而且敌人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简直就像是出门串亲戚一样自在——而这些革命军的士兵们就只能像是一群炸了窝的马蜂一样胡乱奔命,那混乱不已、狼狈不堪的景象已经如同锋利的刺刀一样深深地戳进了他们的羞耻之心里面,所以经马丁这么一吼,士兵们也都跟着来了劲儿,都开始发出震天响的呐喊,然后拼命地催动由于长时间站立而多少感到有些麻木的双腿,一心想着赶快追上那些落荒而逃的帝国人,至少也要给那些趾高气扬地甩着尾巴扬长而去的牲口的屁股上留道疤。

若是单论身体素质的话,这些平日里早就习惯了沉重农活或者繁琐劳作的体力劳动者其实是与经过常年训练的帝国士兵不分伯仲的,但帝国军毕竟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兵,人类的两条腿再怎么说也跑不过马的四条腿,因此冯•马丁其实心里清楚,自己的士兵就算再怎么努力奔跑也绝对不可能在这里追上早已远去的敌人的。更何况,从那些人撤退时有条不紊的迅捷动作上来看,敌人似乎早就已经做好了随时都能够转身撤退的准备,看样子那个叫**丽丝的家伙所计划的就是这样一场打赢了就跑的游击战争。

只不过,就算他们看破了自己心里的打算,冯•马丁也已经为自己派出去的侧面包抄部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耳中能够听到顺着风声传来的呐喊声此起彼伏,而且声响似乎比先前来得更大一些——

也就是说,不知为何迟迟不来的包抄部队似乎终于到位了。只要他们能够拦截住撤退得不算及时的帝国军队,冯•马丁他们就能够从后面追上陷入重围的敌人,这样一来就绝对可以歼灭这支骄傲自负的骑兵了。

顺便也能够消灭掉那个该死的麻烦了——就在冯•马丁一边任由思绪随意四处飘散,一边翻身跨上士兵们牵过来的战马准备跟随队伍一起前去追击敌人的时候,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刺耳爆裂声第三度贯穿了秋季泛着凉意的空气——

砰!

前进中的军队在这一瞬间就仿佛中了群体石化魔法一般,顿时钉住了脚步。

紧接着,还没等他们从火枪击发所带来的剧烈冲击当中回过神来,这片广袤的平原上便接连响起了一连串的巨大爆破声——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数不清的可怕声响一而再、再而三地洞穿战场,惊讶无比的冯•马丁的眼睛里仿佛浮现出了敌方骑兵耀武扬威地举起火枪肆意开火、我方士兵被喷射出的凶恶火舌击中后登时粉身碎骨的残酷画面。

火枪,由于其实用性差而被时代所淘汰的古老武器。本来只应该出现在教科书里的老古董为何时隔百年再度发出了如此震耳欲聋的咆哮?难道这就是那个女人显得有恃无恐、游刃有余的根本原因?

上当了。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一样狠狠砸在脑袋上,让冯•马丁不禁头晕眼花地低下头去。

他彻底上了敌人的当了。

爱丽丝•奥尔维亚打从一开始就压根没准备撤退,而是在猜出冯•马丁的意图——派遣其他部队暗中包围——之后将计就计,诓骗革命军的部队离开易守难攻的军营,其目的就是要把革命军的追击部队引诱到视野开阔、没有障碍物阻挡的空旷平原地带,然后再使用他们的杀手锏——火枪来大量消灭敌人。

她并不是要攻下这座有足足五万人驻守的营寨,而是想要尽可能多地消灭掉驻守在营寨当中的革命军士兵,从而大幅度削弱革命军的战斗力。换言之,这是一种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的劫掠式战法。

冯•马丁万万没料到帝国军的小部队竟然装备了火枪,而这种虽然过时却威力巨大的远程武器无疑为敌人提供了足以回头反击数万人追击部队的资本。与弓弩不同的是,火枪的子弹由于威力十分强大,因此在中近距离具有相当强的穿透力,也就是说敌人只要找准机会等待革命军的人主动接近,然后举起黑黢黢的枪管一通乱射就可以了——革命军毕竟是有着数万人的庞大军队,士兵与士兵之间的距离原本就狭窄不堪、不便于闪躲,更何况在追击敌方的时候阵型想必会变得愈发零乱不堪,这样无形之中便让那些火枪的命中率大大提升了。

本来“火枪”这种武器之所以会被帝国所淘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命中率在实战测试当中相当不理想。然而眼前的这些帝国人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硬是巧妙地为这种略显笨重的古老武器创造出了适合它大放异彩的场合。

“唉,看来我还是不够聪明啊……”

冯•马丁不禁以手掩面,自责地长长叹出一口气。他的爱马见主人一副沮丧的样子,也跟着轻轻地嘶鸣了一声,就好像想要安慰主人似的。周围的士兵们被火枪接连发出的轰隆巨响给吓得个个六神无主、魂不守舍,原本还算是整齐的阵型也变得七零八落,就好像遭遇了饿狼袭击而四散逃窜的羊群一样。

在自己的努力下好不容易重整旗鼓的战线再度崩溃,冯•马丁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的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单凭自己一个人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不甘心地咬紧了牙齿,手中的剑却颤抖得仿佛掉进了冰窖一般剧烈,似乎就算随时从黏满了湿滑汗水的手掌当中滑落坠地也完全不足为怪。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能弄到火枪呢?”

仿佛感受到了来自神明或者命运恶意的捉弄,冯•马丁不禁热泪盈眶地仰天长叹:

“那东西射程短、命中率低、制造成本高,而且射击速度相当缓慢,应该早就被淘汰掉而不再生产了才是——”

(等等!)

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另一个自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毅然决然地伸出手掌,阻止了满腹牢骚的继续奔流。刚才,就在刚才,似乎有某种灵感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径直划过,一瞬间就照亮了整个陷入一片混沌的大脑。

(那个一闪而过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马丁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与其说是“事情”,应该形容成“拼凑成一幅完整图像的关键一片拼图”来得更准确一些。那片碎片刚才似乎在自己的脑袋里像是火花一样闪烁了一下,随即便被如同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抱怨给淹没了。

所以,他现在也顾不得去指挥乱成一锅粥的部队了,而是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下脚步,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一边抚摸着剃短了胡须而变得比较光滑的下巴,一边紧紧皱起眉头,使劲儿地绞尽脑汁。

他现在要像时间倒流一样将自己最近想到过的那些事情全都回溯一遍,或许这样就能够从纷杂而紊乱的各种大量信息当中筛选出那一片小小的碎片了——

(我刚才抱怨的是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是火枪的缺点吧?我记得有射程短、命中率低、制造成本高,而且射击速度相当缓慢——射击速度……等等!)

一道明亮的闪电华丽地划过黑暗的夜空——脑海中再次出现了这样的感觉。冯•马丁拼命伸出手去,就像一个想要一把抓住被风儿调皮地吹走的草帽的孩子一般伸出手去,然后将手心所传来的那种触碰到问题核心的奇妙感觉牢牢握住。

(没错!就是这一点!)

射击速度缓慢——这正是能够用来扭转不利战局的关键棋子。

火枪每一次击发之后都需要经过一个冗长的再装填过程之后才能够再度开火,而在这么长的间隔时间内,已经足够自己的士兵冲上去把那些狡猾的骑兵给连人带马掀翻在地了。

就算一时之间被蚂蚁的骚扰攻势绊住脚步而略有些犹豫,大象终归还是能够轻易地踩死比地上的石子大不了多少的蚂蚁的。

于是冯•马丁像是顿悟一般猛然回过神来,一边略显粗暴地驱动战马加速前进,一边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朝着茫然失措的士兵们高声喊道:

“大家都听好了!不要害怕帝国人的火枪!那玩意儿的装填速度很慢,只要等到他们开火之后就可以冲过去了!我再说一遍!大家不要害怕火枪!只要等到那些火枪开火之后,我们就可以冲过去了!”

“是!!!”

士兵们等待的就是参谋大人能够给他们指出一条可以让他们取得胜利的路途。没有将领明确精准的指挥,就算是再庞大的军队也只是一支没有搭到弓弦上的箭矢。只有得到了冯•马丁的命令,他们才会清楚自己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因此,得到命令的革命军战士们纷纷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变化之快与方才那群惊弓之鸟简直判若两人。而仿佛是被这激昂的战吼所震慑到了一般,敌人火枪的咆哮声渐渐显得力不从心了起来,最终完全淹没在了革命军五万人所发出的战争呐喊之中。

冯•马丁等的就是这一刻——敌人被迫一同开始装填弹药的时刻的到来:

“就是现在!全军冲锋!”

“啊,真的是久违了,这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爱丽丝•奥尔维亚勒住马并回过身去,脸上露出仿佛在回忆往事般的温和表情,嘴里微微地呢喃着。

背后各种“冲啊啊啊”“杀啊啊啊”之类的叫喊声不绝于耳,甚至就连天空和大地也被这磅礴的气势所感染,跟着颤抖不已。

这才是应该属于真正的战场的壮怀激烈的大合唱。

“那么,我们这群渺小、弱小、微小的蚂蚁,究竟能不能打得过身躯庞大、力大无穷又皮糙肉厚的大象呢?”

一边轻声念叨着,她一边再次从缚在左大腿上的枪套当中拔出那把有着浮华装饰的火枪,然后以貌似漫不经心的动作缓缓将其抬举到与视线齐平的位置,她那如同凿子一样锋利的目光便沿着笔直的银色枪身径直飞向了铺天盖地从后面——不,按照现在的视角来看的话,应该是从前面追上来的敌人。

“砰!”

她轻轻阖上右眼,左手食指猛力向后勾动,接着枪口便伴随着灼热的闪耀火焰与浓厚的黑烟一同向上跳了起来,从枪膛当中呼啸而出的子弹则是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向了如同泥石流一样席卷而来的敌方人群当中。

就在她的两侧,八百名骑兵也跟随着她一同勒住马、转过身面对敌人,纷纷取出并举起手中的火枪——虽然并没有爱丽丝的那把那样华丽的装饰,但功能却是完全相同的。

然后,一齐扣动扳机——

(抱歉,冯•马丁。虽然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但是很可惜——)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这次是你输了。”

她只以唇语如此说道。

因为八百支火枪同时开火的震撼场面同时上演。

火枪的巨大咆哮声在耳边相继炸裂,这富有韵律的伴奏在敌人的耳朵当中听起来想必就如同丧钟一般可怕吧,但爱丽丝听起来却觉得这简直都要刺破鼓膜的噪音甘之如饴。

而且,与冯•马丁所设想的“火枪只要开过一次火之后就需要很长时间重新装填”恰恰截然相反,这八百支火枪一次又一次、毫不间断地咆哮着、咆哮着、继续咆哮着,开火,开火,开火,开火,永远不知疲倦地将一颗又一颗裹在炽热火舌里的漆黑子弹倾泻向面前那片黑压压的敌军。

没有所谓的休息时间,没有所谓的装填时间,没有所谓的射击间隔——喷射的火舌此起彼伏地炫耀着稍纵即逝的存在感,很快便又有新的火舌从枪口占据位置呼啸而出。无需瞄准,无需犹豫,就只要不停地扣动扳机,然后开火、开火、开火、开火就行了。

跃动的火焰如同疾驰的猛兽,凶暴地撕开黑压压的人墙。仿佛要把整片大地都给打个千疮百孔一样,八百名帝国骑兵手持像是魔法般不停喷射火焰的火枪,向着胆敢进犯自己家园的叛乱者们尽情地宣泄着无穷无尽的怒火以及死亡。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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