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心里话，然而讲这么难听却是故意为了气他了。果然当下那人便瞪了过来，本便是白皙姣好跟副画儿似的，这么一生气，画里的人一下走到跟前来。我就愣愣地出了神，等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拂袖离场，翩翩背影还是跟副画儿似的——哎，他方才急赤白脸地说了什么，我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同唐祁宁第一次碰面，原就是这么不愉快的。

夏月夜里还是燥热，我在客栈里被帐中的一只蚊子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拍死蚊子后睡意也消得一干二净，开窗一看，明月当空清风徐徐——出了门，竟不知不觉溜达到送秋阁墙角下，抬头一看，竟是白日里见过的那棵大槐树。兴致一来便跃身上了树，找了个枝桠稳妥的地方靠好，枝叶横斜之间看到朗朗明月与璀璨星空，耳边间或一声涩哑的蝉鸣，夜风吹过啊树叶婆娑心旷神怡，不禁心情大好，当下便决定在此处度过今夜。

半夜却做了个梦。

时隔多年，那梦记得并不很清楚了，一会儿像是笠泽上蒸腾的水汽，一会儿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亭台楼阁白雾袅袅。梦境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只有一阵琴音从遥远的地方宛转而至，我心里没来由地觉得难受，大约是哭了，醒过来的时候正被一根冰凉的手指拭着眼角。

槐花分明已经过季，我却闻到淡淡的槐花的香味，以及，极轻极轻的，异类的气味。

眼前的人忽而展颜一笑，在一片斑驳的树影中温暖得像救世主。

她收回手指，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皱眉道：“噫，是咸的。”

彼时夏天的日头刚落下去，灿烂的晚霞熊熊烧了半边天，烧得院里的槐树红彤彤，灰白的墙壁和古旧的院落也红彤彤。唐祁宁怀里捧着两茎半人高的荷花和一个大莲蓬进来，径直走到屋里，在里边悉悉索索一阵后，拎了盏白色的小灯笼从屋里边出来，走到树下，忽抬头看来。

我这番颇有点窥人墙头的意思，心虚得很，他这一抬头更是骇得不轻，忙敛了衣袂在树丛中稍稍躲避，不免就弄出些声响，幸而来了阵风，满树飒飒，方掩过去。又低头窥视，只见他正用竹竿挑着灯笼挂到稍低些的树枝上，神情专注又认真，我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并不是被他发现了。

他挂好灯笼后，又从屋里一件一件地搬出许多东西，在树底下摆放齐整后俨然是副纳凉的阵势。我惊叹于这人品味之精细，却也耐不住他如此之碎烦。正当我无聊折断草茎，心里埋怨小槐为何迟迟不来，下边那位忽然开口道：“商风初授，辰火微流……”说着拨开荷花聚拢的花瓣，从里边拎出一只丝麻小袋。我看不清他神情，然而却听他气运丹田，声音忽然间开阔不少，“今日立秋——”

说着仰首，落晖映在他眸里，溶溶暖意。

“我与你，又是一年。”

他话里似有感慨，然而尾音却拖着落下去，听着倒像忍了不少无奈和哀愁。

我听着连忙四下里看，好奇这位公子口中的“你”究竟是哪一位佳人。然而院里除了他竟不见旁人，纳闷之余低头再看，他深情款款望着的确实是眼前这颗大槐树，我吃惊之余心中又有几分了然了。

或者这位公子也曾被那只妖精尝过眼泪，此后念念不忘，岁岁年年。

这个晚上，他在树下喝茶下棋，我在树上抖腿等人。他自得其乐，我寂寞无聊。到了半夜，我终于熬不过，拉紧衣服准备打个盹，合眼前眼光顺势往下扫了一眼，当下就气得浑身发抖——那个盘腿坐在他对面的家伙不是我等的那个妖精又是谁！

我真是被气得不轻。人和妖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我跟这等她一晚呢！她倒好，一来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巴巴地凑到人家跟前去了！美色当前也好，好歹知会我一声呀！

我恨恨地扯了片树叶朝她丢下去，谁知力道不够，树叶飘飘摇摇地，最后落到了两人之间的棋盘上。唐祁宁正在落子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徐徐收回。紧跟着那一人一妖同时抬头。小槐竖起手指撅起嘴，示意我一定别出声。而唐祁宁那厢眉心微锁，手里捏着那片树叶，目光穿透黑魆魆的树丛，四处搜索。

而我蹲在树杈上僵着身子摒着气，一时同捉奸在床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寂静而昏暗的院落，细碎而隐约的树影落在墙上微微摇晃。两三只飞蛾晕头转向地往白灯笼纸上撞，“扑”“扑”地一下一下，好像这个人的目光，叫人心慌。

唐祁宁从棋盘旁起身，往树下走了几步，眼中容纳下无边的茫然与期盼。

只问：“是不是你？”我后来想自己为何会动了将这件事与他讲明的念头，或许是因为那时他在槐树下，孤零零的一人，面前是满树蓬勃的黑暗与杳无音讯，问出这句话时的神色，与卞时章如出一辙。

同样是等，同样是空。

流水逝去，光阴成空。

唐祁宁尚且还抱着错误的希望，卞时章却真正是什么也没有了。

唐祁宁问我“是不是你”，而他真正想见的人却在他背后朝我拼命摆手摇头。我心底忽然对这男子起了一点悲悯，心想自己这时若是现身会如何？小槐既然没有现身给他看，自然是奈何不了我的，而他呢，会不会误认为他找的人就是我？

略一犹豫，我又扯了一片树叶丢下去。唐祁宁看到那片树叶又向前急趋几步，道：“树中若有来客，可否前来一见？”我咬唇盯着小槐，见她的神色也紧张起来。

此时恰好树丛中的鸟几声扑棱，硬又扑棱下几张叶子。唐祁宁看着那几片飘然而落的树叶微微失神，容色悄然染上一丝秋意，怅怅然一叹，胸臆萧索竟似要把整树的叶都催黄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