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丹砂意识到精卫正注视着自己漫不经心的双眼，眼神中没有对自己回避问题的不满，没有对自己猜疑她的抱怨，而是一种，真诚的悲伤。

没错，异常真诚的悲伤。

“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女孩，不听她父亲的劝阻，越过旸谷，拥抱东海，心中怀着童稚的愿望，和率性的思想，驱舟远行。”

“可惜，海上并不太平，大风大浪让她迷失了方向，小女孩无助的在海中漂流，最终舟毁人亡，魂魄化归飞鸟，心中却依旧放不下那份童稚般的天真，竟妄图用石子和树枝，填满现称‘过龙湾’的东海...”

“......”

精卫走过丹砂的身边，久久抬头，凝望着没有星辰的依米尔上空，那幽邃至极的深空。

“后来啊，几年，几十年，几百年过去了，那个天真的小女孩终于意识到，海如同她的愚昧一般，是填不满的，纵使她现在拥有了空投山石，挥翼成林的绝活，她也离开了那片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片吞没她的海。”

“所以...”

“所以啊，大公子，我希望，你有足够的能力教导耶梦加得，教导那个天真，童稚，但却有那么一点邪性的小蛇...”

丹砂看着精卫的背影，残阳一般的双翼后，靓丽而修长的背影上，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忧伤如熏香般四溢。

“告诉她...有些海，是不能过的...告诉她...有些路，是不能走的...告诉她...不要像那个小女孩一样，因为无穷无尽的好奇，就在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漂洋过海，最后化成了鸟儿，还要傻乎乎的去填几百年的海...”

“总之，我希望，你能教导这条年幼的小蛇，不要去挑战东海，告诉她，那是错误的，是会让她步步走错的地方，是会让她痛苦百年的地方......”

她...

丹砂大概明白精卫话里的话了，虽然她说得很隐晦，但不难猜到，她是想要让自己教导好小蛇，不要在邪性的路上愈行愈远，更不要漂洋过海，试图挑战邪性的深渊。

一想到之前耶梦加得在《文明6》中的表现，丹砂的心里就沉了一下，第一次玩游戏，就打出了那么丧心病狂的操作，精卫的警告不无道理。

“我明白了。”

“但是，精卫小姐，”丹砂站在阳台与长廊的交界的门边，看向独自面对深空的精卫，“你对你的过去，是如此解读的吗？”

“...难道...公子还有其他的解读方法吗？”

精卫回首，衣袂飘飞，眼神相交，惊鸿一瞥，只是，这一次，她再无了之前的强气，印在丹砂心中的，是她眼角淌下的点点晶莹。

“...精卫鸟，明联邦上古神话中的神鸟，是冒险精神，坚持精神的化身，就算是在异国的尼伯龙根，那些粗野如海盗一样的大汉，都有把你画在桅杆上飘飞的旗帜上的习惯，这象征着不畏惊涛骇浪，只为自己的理想信念而冒险的崇高精神...”

不等丹砂说完，精卫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将他说的哑口无言。

“还崇高精神！？冒险和坚持！？没错啊！是冒险了啊！把命都搭进去了！是坚持了啊！一坚持就是几百年！最后还什么都没做到！你们这些后人在美化或者抹黑前人的方面上本来不就是天赋满点吗！？”

“......”

“...抱歉，是我忽略你的感情了，对不起。”

丹砂见状，一时发愣，若不是今夜的对话，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强大，美丽，聪慧，在明联邦神话中被作为冒险精神和坚持精神化身的精卫，竟然如此厌恶自己所做过的事情...

但是...之于我，并不稀奇...

“不...没关系...我...我每天都在听这种话，”意识到自己言行过激的精卫连忙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今天晚上...呃...今天晚上只是...”

“不用说了，我知道。”

丹砂轻轻叹气，缓缓踱步，回到阳台，站在精卫身边。

七月，已经是七月初的夏夜了。

阳台之外，依米尔城的大街小巷，长廊挂壁上，漫街开放的桔梗和凌霄花幽幽开放，夜风一吹，空气里尽是沁香。

“所以我说...为什么咱们两个今天晚上能聊这么长时间，原来是因为咱们经历相似啊...”

丹砂绷着的面孔慢慢放松下来，看了一眼黑发撩动，眼角泛红的精卫，语气中有意无意的冰霜开始溶解。

“...经历相似？”

“我和你说过，我杀过万余人吧？”

“......”精卫低头不语，

“那些人啊，主要是在我小时候杀的，当时不到八岁，我就被派去用各种死囚训练杀戮技巧，到最后，技巧没怎么练起来，倒是尼伯龙根的死囚被我杀完了...”

“杀完了全尼伯龙根的死囚好像还嫌不够，明联邦，黄菊帝国，那些等待处刑的人都被我‘临终照顾’了一番，我也从一开始满耳皆是死囚痛苦的嚎叫成长到了之后只要我想，手起斧落，便能不留半声闷哼...”

“再后来，死囚已经满足不了我的斧头了，各色犯罪组织，各种危险魔物，到最后，恶魔城成千上万遮天蔽日的恶魔，以及从休眠火山中苏醒的第四兽葛斯，全部都成了我的斧下亡魂。”

“杀人这种事...我不太清楚和我一样自由的刽子手是怎么想的，但是啊，我大概的过程是从恐惧，到狂热，最后到麻木吧，嘛...到了最后，普通人类什么的...只要斧头一碰，噼里啪啦就倒得满地都是...”

“...可以了，公子。”

蓦然，丹砂感到自己发凉的右手上，另一只发凉的手轻轻搭在上面，柔软，泛凉，让自己想起了可可的小手。

丹砂偏过头，疲惫而僵硬的笑脸，对上精卫目光低垂，眼神忧伤的脸庞。

“抱歉...这种事不在保密范围内吗？”

“说给你听，也无妨，”丹砂微微一笑，“所以我说，咱们两个的相似，其实就在这个地方，同时有着自认为悲惨的过去，却被人们竟相吹捧，奉为英雄，听起来很不讲道理对吧？”

“嗯...”

“但是，没办法啊...谁叫咱都是有名气，有了第一印象的人呢...”

丹砂单手托腮，目光中，映着天上并不存在的漫天晨星。

“所以，精卫小姐，我作为一个有着和你相似经历的人，给你一点建议吧。”

“不要让你的精神深陷过去的泥沼里，放眼向前看，现在，你就是一个没有过去，却拥戴着鲜花与掌声的天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