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一叶扁舟，函效默默地看着荡漾在水中，被木桨搅碎的星空。今夜的锦州城，比想象之中更加澄澈，极目远眺，山间缓缓往上攀升的雾气若隐若现，那些佛寺又或是山间人家星星点点的灯光像极了眨动的眼睛。

暗自握了握手中的白绢，他朝外面望了望，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凝重。

“快到了吗？”他问着坐在自己前头划着桨的船夫。

“嗯，只是……”船夫看了一眼脸色中带着点阴郁的函效，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位仁兄，这么晚了为何还要前往江心亭，等会需要回来接你吗？”

韩笑若有若无地摇了摇头，低声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去看一看……等会也不必来接我，这番短短的旅程也算是有劳你了。”

船夫收回好奇的表情，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过身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有钱人的生活总是让人看不明白。”

他或许以为函效不会听到这句话，但函效还是听见了对方的小声呢喃，轻轻笑了一声，脸色再度变得僵硬起来。

有钱人吗，或许在普通人眼中像自己这样闲得大晚上出去划船赏景的人就是颇爱风花雪月缥缈之物，平生附庸风雅的膏粱子弟吧。

他倒也不打算纠正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那座似乎随时会被秋水淹没的亭子在自己的眼前浮浮沉沉。

水波无声停滞，函效走出船舱，弯着腰抬起脸看着自己眼前的石阶，在往上望过去，一块漆黑的牌匾就这么有些歪斜地钉在亭子廊檐上。

“白艮亭，怪名字。”函效嘀咕了一声，随即将自己先前未花光的碎钱交到船夫的手中，后者喜笑颜开地接过比想象之中更加有分量的钱财，堆着笑回到船上。

函效没有管船夫，站在亭子前往亭子的阴影里望了望，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奇怪。”函效拿出手里的白绢，上面所记下的地址确确实实就是这一座位于锦州城郊江面之上的一座悠久而又无人问津的亭子。

突然间，江上吹过一阵清风，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但函效却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猛地转过头去。

只见本来已经划得远远的船只，此时在江面上无声飘摇着，一个灰色的身影立在船舱上，抬起脸，一对灰白的眼眸带着半点笑意，正对着自己。

“回去吧，等会把这具尸体送到七杀剑主的前面。”

那个灰色的身影说出这一句话，船只无声地往回划，但那搅动水波的声音却比之前要安静太多。就好像，船夫已经死去，那艘船顺着水流朝着岸边游荡而去。

函效微微低了低头，他明白，眼前这人就是自己在等待的人。

这个人刚刚将所谓的夜明珠塞进了船夫的口中，没有半点的怜悯便将那个先前还生龙活虎的船夫变为一具只听从这个人的活尸。

灰衣男子轻轻将手在他自己的面前拂过，下一秒，函效看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

他无声地转过身子，却见灰衣男子此时坐在亭子里，翘着腿，双手靠在栏杆上。

“我先前听说有人在搜寻我的踪迹，还以为这又是长老口中的一个笑话，毕竟他这家伙总爱跟我对着干。不过，直到你现在真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才意识到这世上真的有如此不怕死的蠢货。”

灰衣男子的声音很年轻，语气也很轻柔，就像是在与同龄人侃侃而谈一般。

函效这时也终于见到灰衣男子的面容，对方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却不显得乱糟糟，整整齐齐地顺着脸型往下梳着，头发垂到耳边。眼眸灰白，脸色显得有些病态的惨白，身材并不算太过高大，略显得有些瘦弱，面孔显得有些窄，鼻子像是鹰钩，不像是这个古老国家的人。

函效暗自将这副面孔记在心中，没有做什么回应，就像是旧相识一样，拍了拍亭子长石板上的灰尘，就这么坐在男子的对面。

“或许你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毕竟你亲手杀死了沈月芽，也带着沈若皖突破了我所布置的黑衣人设下的天罗地网，你或许是其他神明的使徒，又或者是上个时代的遗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坐在你面前的并不是普通人，是神。”

灰衣男子伸出食指，对着函效轻轻摇了摇，函效能看出对方眼神之中带着轻蔑的鄙夷。

真是可笑，自诩为神的可怜虫。函效心想着，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笑容。

“你究竟想要说些什么，界外魔先生？”

函效的笑脸让界外魔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后者轻轻摆了摆手，像是毫不介意函效那在他看来有些冒犯的举动。

“别以为长老打算利用你来对付我，就自认为能够轻易弑神，我只是提醒你一声，接下来如果能够乖乖束手就擒，或许我还能让你加入不眠会，成为一名新的‘演员’。”

界外魔像是在示好一般，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轻轻挤着眼睛。

函效不为所动地坐在原处，一如既往地露出敷衍的笑容：“恕我不能从命。”

界外魔倒也没有太过失望，哈哈笑着收回自己的手，眉头有些无奈地皱了皱。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也要说出这句话了，函效，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界外魔的眼神瞬间变得阴冷起来，函效看到对方眼眸之中的灰白色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眠者那样深邃又漆黑的眼眸。

界外魔原本收回去的那只手，瞬间笼罩上一层黑雾，那黑雾宛如一朵黑色的莲花，在微风之中似乎也在轻轻飘扬。

函效立即反应过来，右手死死揪住从自己后脑勺伸出来的一只“手”，以没有半点犹豫的反应速度，轻而易举地将其扭断，那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而又恐怖。

函效没有什么表情地望向对方，对方露出些许赞许的神色，那团黑雾骤地消失，而界外魔的那只手依旧完好无损。界外魔看着满脸警惕色彩的函效，轻轻拍了拍手。

“你并不是所谓的使徒，更不可能是和我同级的神明，居然也能做到如此程度，真是令我大开眼界。这是如何做到的，不凭借神的力量，不凭借神的恩赐，居然也能够拥有如此惊人的反应能力与腕力。”

“虽然依旧是蝼蚁，但我对你有些兴趣了。”

函效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回答：“我说是日复一日的锻炼，你相信吗？”

界外魔自然摇了摇头，暗自哂笑一番：“我当然不相信，而且别以为我是在夸赞你，像你们这样永世不得翻身的蝼蚁，最多能够让我们投出半分钟的兴致。”

半分钟……函效细细品着这三个字，他再度望向界外魔那带着浅笑的面孔，似乎明白自己沉寂的这么多年之中，这世界的主宰者终于正式上位了。

“可悲的种族，永世都被困在这个牢笼里，不过好在你们的表演并非毫无意义，因为随时都有像我这样的观众在看着你们上演的每一出戏剧。”

界外魔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他的表情里带着半分陶醉的意味。

“是的，你没有猜错，不眠会正是我看戏的舞台，爱恨情仇，厮杀与鲜血，都通过这小小的不眠会缓缓上演。我乐于看到你们由幸福走向绝望，乐于看见我所操控的命运在你们的身上往复上演，然而这一切都并不由我亲自操控，而是随着我所酿造的情感化作一出出可笑的傀儡。”

“单单是沈家的这一出戏，就足以让我乐此不疲地看下去，你知道吗？为这一出戏，我甚至花上了十余年的时间来精心安排每一出情节，我以火焰作为韵脚，将鲜血作为点缀，你或许以为是自己杀死了沈月芽，然而她的死去早就在意料之中，死在她那可悲的哥哥手中。”

“你或许还不知道，如今，沈洛阳、沈先仇，也统统死在沈若皖的手上，这也是一出好戏，恰到好处的表演都为这一出戏加了分。怨恨与自由，才是造成这血案的筹码。”

“而，你现在站在我面前，就是这一出戏的结尾，我要把你的尸骨作为下酒菜，来观赏尘埃落定之后，幕后演员的交接仪式。”

“新的不眠会和新的长老即将诞生，新一批的‘演员’将依次上场，这样的一出出好戏将会一直无休止地重复下去。”

函效看着界外魔略显疯狂的模样，轻轻挖了挖耳朵，没什么兴致地点了点头：

“哦，你还真是够无聊的，你说你是神明，就天天做着这种无聊的破事，看来当什么神明也没有什么好处。”

界外魔原本带着笑意的脸瞬间石化，在愣了一会之后，界外魔的目光终于带着些许杀意袭来，他不怒反笑，手指轻轻扣着，发出关节扭动的声音。

界外魔站了起来，轻轻活动了四肢，神色里竟然带着怜悯的意味。

“还是有一个好处的，那就是可以让你这种对神明不敬的蛆虫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

函效听到这话，眉毛轻轻扬起，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我还想继续活下去。”

界外魔显然对函效没有半点看重，手指轻轻搓了搓耳朵，整个人悄声走入阴影之中，在函效那古井无波的视线之中，彻底消失了。

“神让你死，你就得死。”

界外魔的声音幽幽传来，函效眯着眼睛，摸了摸界外魔原先所在的那片区域，那里只有一片虚无，别无他物。

就像是遁入什么异界一般，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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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毕竟这一回只有3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