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纱从远天慢慢地吹过来，周遭的色彩慢慢地变得暗淡，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在月牙一觉睡醒以后拿出钱伯给的零食给她充饥，这回月牙倒是没再拒绝，直率地探过脸来把包装食品一口吞掉，也不管嘴角沾着的酱汁就像个孩子一样欢脱地跳开了。

想要用纸帮她擦干净的我刚要站起就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月牙枕麻了，在她睡着的时间里我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便安静地回想了很多以前一起的经历。以前月牙经常在院子里闲逛，即使她本身十分注意整洁卫生爪子也还是难免会沾到尘土，这样的情况下直接跑到我的床上还是会很脏的，尽管我并不在意，要洗床单的母亲却介意得不行，每晚都会到我的卧室检查月牙有没有跑到床上，而聪明的她每次听到动静都会直接从我床上跳下去，等到母亲一走就从新翻回我的胸前，被她这么压着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噩梦了。

罢了，想太多的话等到再分开的时候绝对会跟之前一样哭出来的。

饥饿感与光线一并提醒着我时间不早了，只是月牙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特意跑到山上来当然不会只是为了睡一觉，更加不是要体验不把衣服收紧就要被吹得发抖的晚风。

一颗新星从镇中升起，带着长长的焰尾冲上天空，向四周迸出绚烂的白光，以此为信号紧随‘’而来的一连串碎星一样的光点飞起，在夜空中绽放，成为更多的光的碎片。红与绿交相辉映的幕帘随之展开，焰尾消失后留下的灰色烟幕成为新的花火跳跃的舞台，不断地有新的烟花升空、绽放，旧的退场的同时新的踏入舞台，中间连一点间隔都没有。

也就是在这时，我才听见第一声烟花绽放的闷响。

如同玉珠串成的屏风，又像是孔雀展开的尾羽，亮白色的扇状光幕在空中打开，末端缓缓落下的同时由正中向四周喷发出新的光幕。

我现在终于知道月牙带我来这里的目的，也知道在我们去观赏烟花时她的行踪是如何了。城中过于喧闹就跑到远山，跑到声音追不到的地方，安静地观看远处的演出。她当时大概也并非有意，只是随处乱钻找了个宽敞好落脚又能知道活动合适结束的地方，无意之中竟然寻觅得到了这样一个宝地。朝向正正好好，又避免了拥挤和喧闹，虽然气氛冷清些，但也有独特的味道。

像是骤雨拍在雨棚之上样的噼啪响声远远地流过来，被光甩在身后的声响不会停下，就算慢上十倍百倍也会努力跑到体力耗尽为止，只求抵达光抵达过的地方，为存在着的观者营造完整的体验。

黄澄澄的光将天空照亮，广场外的其它区域也相继有了零星的烟花升空。红与绿的舞曲谢幕后紧随着的是蓝与紫的交融，在用来给夜空上色时色彩永远不嫌多。在地上仰望时绽开的花火不过是个平面，可在山中俯视整个镇子时入目的却是闪烁着的绣球。

月牙双手别在身后，将视线从镇中收回，半侧过身子看向我，眼中流露出得意的神采，我微微一笑，单手撑地站起身子，用纸巾擦掉她嘴角仍旧残留着的食物残渣。

“真不愧是你。”

在被耀眼的光芒占据的夜空下，接近地面的漆黑被染上了火光的颜色，爆竹劈啪作响，其间隐约可以听到锣鼓的聒响，舞龙要开始了。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我打开手机关掉飞行模式，无视一大串未接来电的提醒，在看过洛华一连发来的数条担忧中夹杂着责备的短信后回复了一则简短的信息汇报我的状况良好。虽然很难为洛华，但果然还是只能委托她照顾好晓让她玩得开心了，之后被问责时我恐怕也会很辛苦。

“今晚以后你还会在的吧。”即使知道月牙不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还是试着与她进行沟通，我并不是很擅长在沉默里一点点倒数，尤其是在连终点在何处都不可知的情形中。

月牙绕到我的背后慢慢蹲下身子，然后一下子扑了上来，把体重压在我的肩胛上，肆意地摇晃起来，不知是在撒娇还是在嬉闹。

“过两天我们就要回城里了，一起走好吗。”

月牙不再扭动身子，只是把脑袋搁在我的肩上，安静了一小会后从喉间发出咕噜声。她到底是不是装出不懂的样子，我不得而知。将双腿蜷到身前环膝抱着，最开始我的确是做好了相应的觉悟，但实际上的情况比预想得更复杂。

久违的朋友重逢时可以拿出以前的经历大聊特聊，但要是知道对方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我大概会变得很难开口。遗憾的是，沉默并不能拨开空中飘荡的那层阴郁。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月牙的重生之于我比起欣喜更多的还是意外，是一种仓皇失措，她并不是人类，在曾经是猫的时候与我产生的羁绊与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也是不同的，就从最具体的方面，我们之间甚至没法进行语言沟通…

直白地讲，我知道总会到该道别的时候，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月牙伸出手指向镇子，橘红色的双龙已经在街道上流转，舞龙队闹过广场闯完院子，即将开始环绕全镇的游行，以前我总会跟在龙灯后面跑，现在却没有那份心情了。

戊子叔说灵力增长是从除夕开始的，也就是说在最乐观的情形下月牙有两周的生命，但灵力消退的速度比增长时快得多，从月牙连人形都无法完全维持就能推断出这样的事实。

似乎是闻到了我散发出的消极气味，月牙转到我的面前双手捧住我的脸，用拇指把我的嘴角往上牵。

她带着一副认真的表情，半强迫地不准我把视线从镇上的庆典中移开，简直就像我以前抓着她去看烟花大会一样。

“我知道错了，之前也不知道你会有这么一个绝佳的观景点啊。”努力驱散心中的不安，就连当事人的月牙都在设法让我高兴起来，要是自顾自地低落下去就会浪费这份心意了。

月牙在我振作之后满意地松开双手坐回我的身边，小声地呢喃道：

“够了。”

这句话很快就在夜晚空气里飘散，与喜庆的声音溶在一起没了踪迹。月牙的脸上不是释然而是单纯的喜悦，这句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她感到满足了，大概是因为再次被原来的主人认可能够肆意亲近并且体验过作为人被关爱的感觉吧。

“好看？”月牙把视线从镇上移向我，问。

我点头。

“高兴？”

“嗯。”

月牙的眼里映出星空，脸上泛起暖意，她慢慢地把上身后仰，直到后背贴到山石上。

“够啦。”

我也跟着躺下，却只看见一团团薄薄的云，远一点的属于小镇的半边天被勾上了细细的亮白色轮廓。

身边传来了轻轻的悉嗦响动，没等我转过脸去，月牙就翻到了我张开的手臂上，双手搁在我的胸脯。

“给月牙家…谢谢。”

这样硬来的报恩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某根弦一下子就揪紧了，想要克制时夜空已经像是云化开了一般变得模糊起来。也不知道算不算我的错，明明有在努力不发出声音，月牙却一下子变得吵闹了，以至于这份情感变得更加不可抑止。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镇上的声响睡去了，街灯更加明亮，夜空却成了真的夜空，背着月牙下山后被她拉着走到堤坝下的石头堆上，我走在前她跟在后，石块摩挲的沙沙声清晰地响着。

我不想沉在安静的空气里，便自顾自地说着当年离开后的经历。那个曾经突然伸手去摸她、强硬地将她拖进喧闹庆典的孩子，现在已经开始了新的故事。

身后的脚步声不知不觉成了紧紧随着的小碎步，我没有回头，只是继续说着，用回忆占满思绪。然后终于，石滩上只剩下我一人了。

……

回到钱伯家的时候，见到了在门口等着的洛华和钱健，洛华皱着眉快步走到我身前想要责备我一番，但见到我硬挤出来的笑脸后便把那些话吞了回去。

“下次不要让我们担心。”

我双手盖上自己的脸，把所有的悲伤都用力抹掉。

“有一个很棒的地方，明年一起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