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青石板小路一点点降下，两旁的植被在身后慢慢踮起脚尖观察我们的去向，在从树林掩映的小路尽头探出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山中的湖不算广阔，但在无风的晴天仍旧如同是一面画着天空的镜子，只有湖中修建的九折小桥与湖心亭作为为数不多的人工景致与湖面相伴。在由岸入湖的区域修建着缓而宽的石阶，虽然上面也许生着湖中的藻类不免略微打滑，但有我陪同在浅滩活动还是很安全的，只要认真做好热身运动然后嘱咐两人不论如何不要远离我或是接近脚够不到底的区域就好。
当然，光是下水就开始喊着“好冰好冰”的两人也不会有那个胆量的，被水没过腰部后夕就没敢再前进，已经被水淹到胸口的晓则整个黏在我身上变成了配重。
“不一起过来吗？”
夕用细微的头部动作给出了否定的答复，她向后退上一级台阶，然后坐下让湖水没上她的颈部，即使只是这种看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的动作都让她的表情变得紧张，没有维持多久夕就从水里站了起来，一手扶着胸口，看上去十分痛苦。
夕向我竖起手掌，让我别管她。
自己能克服的话当然最好，夕今天能消除下水的心理负担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过去干涉说不定反而让她感到压力，我这边还是专心教晓入门为好。
“晓，深吸一口气然后蹲下。”
“诶？”
在我将双手托在晓的腋下并这么嘱咐时，她抬起眼惊奇地看我。
“游泳不应该浮在水上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如果憋不住气就会紧张怕水，一旦脚够不到底你就什么都不会了。”我说着慢慢蹲下身子，让水面与我的胸口齐平，“而且憋气是换气的基础，游泳体力消耗很强，光靠鼻子呼吸是不可能的。”
“好了，试着到水里去。”在晓似懂非懂地蹙起眉毛后，我再次下令让她开始训练，“有我托着的，觉得不行了马上起来。”
发出呜呜的声音，晓把脑袋沉到了水里，但我立即把她从底下拉了回来。
“下水之前不吸气还把气都给吐了真的是要喝水吗！”
“可是不是要练习耐力吗…这样的话把气吐掉应该更有效…”已经变得湿漉漉的羊羔将脸上的水珠抹去，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所以说没有让你去反抗窒息感啊，要是呛水了只会起反效果，重要的是克服闭气的紧张。”
越是害怕心跳与血流就越急，氧气消耗得也就越快，在水中憋气与地上不同，本身就有着水压对胸腹的压迫，再加上心理因素的影响，想要像陆上那样轻松地坚持一分钟对新手特别是孩子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
“深吸一口气，沉下去，先从短时间开始，不要勉强。”
这回羊羔老实地按照我的要求大大张开了嘴巴，吞入大量空气后将脑袋潜入了水中，与此同时我借由上位文明赠与的手环开始计时，虽然在很多重要关头或是正经功能上偶尔会不靠谱，但意外地在许多小地方却非常方便，道路图可以即时查看，时间和天气的相关功能也一应俱全。
半分钟过去了，这样的成绩说实话让我有些惊讶，同时也怕晓在逞强，憋气时长并不是最关键的，只要达到能忍受轻微不适的程度就已经足够，毕竟换气不可能是等到快要窒息了才进行。
“坚持不住了就上来吧。”
听到我这么说之后，晓一点回应都没有，感到不妙的我当即双手发力把她从水里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用力太猛，我们之间的狭小区域居然还卷起了一个非常小的漩涡。
出水之后的羊羔抹掉脸上的水珠，再次一脸不解地看向我。
“怎么了吗？魔王殿？”
唔…要说怎么了，闭气半分钟以后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猛吸一口而是跟我对话，应该是由我来问“怎么回事”才对。
晓的头发被不可见的风扬起，披散开来，再落回肩上时除去浸入湖面的发梢外都已经恢复了完全干燥的状态。这么说来刚才的那个漩涡也根本不是我的动作造成的，仔细想想也是这样，单纯的上提最多弄出来两片水花，怎么可能产生漩涡那么夸张的东西。
晓回过头去看向身后，然后一脸疑惑地望向我。
不，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的。
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晓作为妖怪的力量的确是在渐渐成长，在蛮力上能够拥有和夕拔河的资格，本格能力也从弱档电风扇变成了立刻成效的吹风机。
“总之，憋气的练习到此为止。”不论晓是不是使用能力达标的，只要她不对浸没在水中感到害怕就足够了，“身体往前倾，尽量横过来试着浮在水上。”
一面说着，我托住了晓的双臂。
“要怎么做？”晓紧紧抓住我后，试探性地让双脚离开底部，但是因为没有后续发力很快又沉了回去。
“两条腿划起来，伸直来上下打，还觉得不够就把脑袋埋进水里，每过一下上来换气。”
动作光是言传当然是不够的，只有让肌肉记住才能进步，这方面我只能透过清澈见底的湖水观察晓两腿的情况进行提醒，没有大的偏差需要的就只是训练了，游泳当然不可能一天学会，今天能学会双腿打水有个基本的感觉就好。
稍微将视线移向夕那边，她这时仍旧在岸边重复着让水面没过颈部的动作，只是和最初相比在水中停留的时间显著变长，对于之前连浴盆都不愿靠近的她来说不能说没有巨大的决心支撑。
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到一股推力从双臂上传来，晓已经渐渐掌握了发力的方式，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把握平衡。
“尽量发力均匀，保持方向。”
在我出言提醒之后，向左右偏转的力道立即减弱了一些，晓进步得比我想象中快得多，我甚至觉得她有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练习。
又过了一小会，晓的动作停了下来，她重新然双腿落回地面，把我的手当成拉索借力靠过来，转过身贴着我的胸口，整个软在了那里开始休息。
这样亲昵的举动在我们之间不罕见，只是这次我们的着装决定了更大的直接接触面积，一下没回过神来的我突然被凭空多出的触感冲击还是会感到不自然的。如果是以前，这种不自然根本就不会存在，但是现在…
“晓，总是这样黏着别人可不太好。”
“可是晓还在可以行使特权的年龄嘛。”
这么说着，羊羔把我的双手揽到了身前，我能感受到她还没从运动中平复过来的心跳。
“呐，魔王殿，晓以前常常会寂寞。”她把脑袋贴在我的上腹部，慢慢地说，“最开始说是为了知道爸爸为什么变得愿意接近人类，但那个其实不是全部的理由。”
“晓呢，在这边几乎没有朋友，虽然在旅馆做事的大家待晓都很好，但比起‘朋友’，晓还是被当成‘小小姐’。”
“听爸爸讲了海那边国家的故事，想着‘说不定过去那边会好起来’，拼命地逼迫自己，终于学会了你们的语言取得了爸爸妈妈的同意。”晓说到这里，小小的手包在了我的手上，“但是，进到大久老师的私塾后晓才发现，晓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孩子。”
晓的话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有着远比同龄的孩子缜密细腻的心思的晓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绝对不是口误或是毫无意义的。
“晓以为爸爸妈妈应该会察觉到的，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自己安静地忍耐着，但是…晓好像还是哪里错了，不学会自己开口的话有些东西是得不到的，但晓想要的东西真的有必要让他们分心吗。”
“努力着努力着，到底还要努力多少才足够呢？为什么越是努力晓感觉离想要的东西的距离越来越搞不明白了呢？”
“晓…”感觉到那个幼小的身体正在因为过于成熟的心灵和长期未能被发现和理解而颤抖，我准备说些什么。然后，在那之前，晓回过了脸，就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她长期掩藏着的情感全部爆发了。
“晓犯了错会被原谅，但到底是作为朋友被原谅，还是仅仅把晓当成了应该犯错的孩子呢？魔王殿是晓的朋友吗？在这个世界上有把晓作为朋友看待的人吗？”
那双眼睛里面滴落着光是注视着就让人感到愧疚的情感，我决定更换策略了。
“哼。真傻啊！晓！”将双手从她的身前猛地抽回，在晓于惊讶中转过身体时快步地倒退，引得被一个人留在能够没到颈部的深水中的她连忙追上来，“雇佣童工是犯法的，然而我可是让你在人间居给我打无薪工啊！”
带着五味杂陈表情的晓瞪了我一眼，看准方向后将脑袋埋进水里，周围的空气与水面都出现了异象，晓直接变成一颗鱼雷加速撞上了我的肚子，一起喝水的目标真的被她实现了。
晓对自身情感的表露让我不由得重新思考起最初她父母寄来的那封信，我们的相遇并不是父亲在颜面义理上的一厢情愿，更不是晓父母有着什么斯巴达式的教育方针。
晓啊，你的父母可比你的朋友敏锐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