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确实是个有点邋遢的人，看上去……明明有那么漂亮的眼睛和头发，感觉有点浪费呢。”
麦明哲斟酌着语句。
句句都是实话，但是实话分能说与不能说，就像挚友能互相打趣，但是如果并不熟悉的外人也用同样程度的笑话打招呼，那就未免有些越界，反而招人厌。
有些感受可以说，有些话不该说。
仍然是不卑不亢的讨好，坦荡的拉进彼此的关系。
“她以前啊……虽然也有点邋遢，可是没有像现在这样在酒吧睡觉的颓废样子。”
“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顺着对方的话题向下说，只要对方仍然有交谈的意思。
但是很快，话题就绕到了让麦明哲无法冷静的领域。
“这个实情还是要从差不多四十年前说起。那时候斯蒂尼还是经常出去转悠。”
“出去指的是——”
“就是旅行啊，一边旅行，一边作为冒险家，提供远远超过收取费用的帮助。然后她去了卡瓦特，当时各位选王之间正在冷战，高强度的备战，造成大量的土地荒芜，外加间谍相互破坏物资，让整个国家陷入食物匮乏的情况，即使请来德鲁伊催生粮食，但是需求量太大，催生次数太多，以至于让土地脱离生命力的良性循环，德鲁伊团体‘青黄之环’、‘翠绿之心’，已经将卡瓦特列为‘禁止德鲁伊催生植物’的国家。”
“我听说过这段，来自于我妈，她说当时国家一直在打仗，马伦图翁王胜利在望，即将赢得选王之战的时候，却被信任的德鲁伊抛弃，失去了粮食供给，整个国家陷入大灾荒差点崩溃。”
龙退冶摊开手，对同伴做出一个很无奈的神情。
“德鲁伊们经过推测，那时候的土地已经供不起高强度的不断催生粮食，需要经过五十年才能恢复正常水准。如果继续催生只会促使土地‘死亡’，再也没有生命，这是对生命循环的破坏，对生命女神的亵渎。”
“我两个叔叔死在了那场灾荒里，在他们只有不到十岁的年纪——请恕我直言，我不认为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比起‘生命循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大事，我更希望能够活下去。”
“可是那场选王之战蔓延了很久啊，如果不是饥荒已经持续了十年。没人知道还会打多久，维持各个选王的军队物资供给会让多少土地死亡。再说了，德鲁伊是为了让战争难民好好活下去，才帮助卡瓦特的，不只是马伦图翁——那么催生粮食供给选王继续战争完全违背了初衷。”
“——我妈临死之前还在念叨，是小叔把最后一块饼让给她，才能在饥荒中活下来。她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农田被蒙德莱克的军队烧毁，她跪下来求德鲁伊帮忙在田里催生粮食，即使土地死去也不想要家人死去，可德鲁伊还是拒绝了她。我们又做错了什么才得此恶报？”
“选王看到国家的饥荒暂时缓解，反而更会进一步榨取物资供给军队，争取赢得选王之战，因为他们知道其他国家也是同样的问题，都不想输，都在拼底力，最后只是两败俱伤，土地彻底死去，造成的饥荒甚至无解。”
“对，没错，那些年净是重税，可是人们还能在德鲁伊的帮助下勉勉强强活下来，他们走了，我们就活不了。”
“唔……要说这件事到底谁做错了，大概谁都没有做错，我们无法指责选王想让卡瓦特统一之后全力建设，无法指责人们想要活下去的心情，无法指责德鲁伊秉持生命循环的教义。虽然说的不好听，但事情确实是这样。”
“我不知道选王的执念，不知道德鲁伊的想法，但是我记得在小巷子里混日子的那段时间，没有钱买吃的，也偷不到东西，饿到倒在地上，饿到哭出来的那种感受。”
难道饥荒中死去的人都是白死了？难道他们的死去只是因为不走运？
——这些问题，麦明哲不会问出来。
因为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更不想从他人口中听到这样笃定的回答。
精于算计的阴谋家小姐，尽快将内心中摇摆和阴霾褪去
“很抱歉我在话题之外的背景上纠结，请回归正题吧，我们应该在谈论斯蒂尼小姐的事情。”
“不，这不算什么……虽然只是闲聊，斯蒂尼当时遇到的问题和饥荒很相似。”
“她也是吃不上饭了？”
“……呃，作为费瑞尔的眷属，她不需要吃饭也不会死。那时候她自己出去旅行，我不太清楚她对于德鲁伊放弃卡瓦特造成的饥荒有什么看法，又做了什么，只是在偶然回到无终城的时候听说她被贝鲁尼抓了。”
贝鲁尼，这个国家的名字很耳熟。
但好像不是因为马伦图翁周边的国家耳熟，似乎是在某一堂历史课上讲过，那种听到不常见的特有名词而产生反应。
但是到底是哪里……麦明哲一时半会并没能从脑海中回忆起来。
“大概是斯蒂尼发现有人绑架平民，倒卖奴隶，于是经过调查之后，提着剑把奴隶贩子的窝点杀了个对穿。”
“这是好事啊。”
“然后她就因为‘袭击贵族’的罪名被抓了。”
“……”
这是找死吗？
为什么总有人有胆量向真神的领域出手？
麦明哲觉得也许人类真的应该按照智商高低分成两类，这样如果魔王或真神将要降灾于不敬者、僭越者，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就算斯蒂尼这样的半神真的袭击贵族了，她服罪被抓，领主也应该立刻剥夺被袭击的贵族的爵位，将冲突降低到“误会”这种程度。
这世界上有些人是不能惹的，最好
龙退冶低头一份一份的看着手头文件，发现没有新递过来的文件，抬起头才发现麦明哲惊讶的发愣。
麦明哲连忙道歉继续筛选有意义的文件，闲聊是在工作之余，不能耽误正事。
“……没错，就和马伦图翁遇到的，‘谁都没有做错’的问题相似，在贝鲁达的法律当中，贩卖奴隶是合法的，而平民算是王的财产，可以贩卖，贝鲁达就是凭借这一途径，向周边国家贩卖奴隶，换来资金和粮食。”
贝鲁达……这个词越来越耳熟，但是就是想不起来。
而龙退冶仍然在絮絮叨叨的说着：
“‘奴隶’这个概念是安道尔从魔界拉出来的，起因是有些人认为‘死亡将宽恕所有的罪过’这种说法太过仁慈，恶人造成经济上的损失，应该让他们付出更多的代价偿还。所以就有了奴隶这个阶级——最初的来源是这样，但是你懂得，时间会吞没一切美好的初衷，只留下足以牟利的侧面。”
“‘所以当斯蒂尼小姐把奴隶贩子捆成一团，等待执法队赶来之后，却是她被抓起来，她当时的表情可以当做一年的配菜’——自称偶然路过的维嘉是这么说的。斯蒂尼不可能打不过卫兵，只是她不愿意因主观践踏法律和权威。”
“然后维嘉当即作为无终城的代表人员与贝鲁达交涉，并照顾被关起来的斯蒂尼。”
“但是贝鲁达的选王显然不想要轻易放过斯蒂尼。正式交涉开始之后，贩卖市民的行为暴露，大量难民逃亡外国。贝鲁达一口气从能够和马伦图翁、蒙德莱克并列的强大选王中掉落，寄希望于能从无终城敲诈一笔赔偿金，重新回到选王之战的战场。”
贩卖奴隶的的价格，之前一直在黑市活跃的麦明哲有非常清晰的认识。因为奴隶的素质高低不同，价格差距极大，虽然说作为国家的支柱产业比较困难，但是为了饥荒和战争的应急完全足够。
选王之战的那段时间，众多选王……大概都干过类似的事情。或多或少，只是贝鲁达的事情被斯蒂尼撞破罢了。
另外麦明哲终于想起了贝鲁达到底是哪个地方——
不过不是作为国家，而是作为一个景观……
一个半径二十公里，边缘整齐的球形空洞，被称为“贝鲁达空洞”。
“斯蒂尼是个好孩子，所以我们都知道她不会做出什么歇斯底里的事情。除了她被关在贝鲁达监狱里之外，悬剑工会所有人回到无终城，防止安道尔暴走。”
“不过安道尔显得很冷静，他表示‘也该让斯蒂尼理解恶，理解人类不全是想她一样伟大’，甚至非常高兴的召集了原属于魔王军的成员私下商议对策……我说过魔王军的成员吗？我属于费瑞尔的眷属，同时也有一些嗜血又纯粹的恶党，像是维嘉那样，属于安道尔的眷属。”
“他很高兴，在白银时代始终没能向人类彰显力量的遗憾，终于在冷翠时代补全。”
“——斯蒂尼前往的是旷野之国卡瓦特，并在卡瓦特的领土上，遵循卡瓦特律法拯救被绑架的国民，所以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贝鲁达选王私自篡改卡瓦特律法，将国民当做王的私产，于是他是窃国的贼人。”
“——无终城悬剑工会会长，在旷野之国卡瓦特遭到匪徒绑架，请求卡瓦特王予以帮助。”
“——否则，无终城不排除行使武力，拯救我方人员的选择。”
“安道尔这样宣布之后，事情就这样持续一周，贝鲁达的选王在赌，赌安道尔不敢做什么大动作；而安道尔在等，等他能够名正言顺，冠冕堂皇的行使力量的时刻。”
说到这里，龙退冶的眉头明显皱起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们悬剑工会拼命的和贝鲁达通话，和贤人议会通话，尝试让安道尔放下杀心，拜托费瑞尔阻止安道尔。”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多方仍然没有任何行动，仍然在潜伏着等待事情发展，贝鲁达选王死命梗着脖子不肯认错，仍然认为神明与英雄会阻止安道尔行使武力。”
“在一周后，安道尔宣布了文书，表示将毁灭贝鲁达，并再给出一周时间，供无关人员撤离。”
“又是一周过去，一个漆黑的洞吞没了贝鲁达为中心，周边二十公里的范围。”
“把斯蒂尼接回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势很明显是因为想要阻挡安道尔，拯救贝鲁达，不过并没能成功。精神也同样的枯竭——不过这就不是因为伤势的缘故了。”
“在此之后，她就很少再出去旅行了。除非遵循旧约的‘英雄征召令’或‘勇者征召令’。”
“斯蒂尼是毫无疑问的正义，但是世界上这样纯粹纯洁的正义越来越少。如果不想要改变自己又不想改变世界，那么就最好不要见到那些不美丽的东西，引起冲突了。”
“这样说来，作为纯粹的‘恶’的安道尔，可能是唯一能够让她毫无保留的抗拒，唯一能够不假所思的选择敌对，也是唯一能够让她容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