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每次和魔鬼进行交流的时候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即使他仅仅只是作为主持公正的中介人，也会细细纠正我每一处用词的谬误。
并且魔鬼的存在方式，同样也是“语言”这一概念的部分，他似乎也乐在其中。
但是如果当他明确指出你的语言问题，并且在你出于面子想要支吾过去的时候，他反而清点出更多的错误。
弄得我窝了一肚子的火，偏偏魔鬼说的一点错的没有，反而沉默寡言的光玉小姐被魔鬼念叨之后就不再说话，免于被带着嘲讽的纠正连番轰炸。
“……在常规对话中我们当然可以省略约定俗成的语句，比如主语，但如果你想要签订契约……”
“停！不重要，你在念我就要发疯了！再确认一遍，光玉小姐，有争议的条款都已经没问题了吧。”
“……我只是希望你能将‘契约’这一过程重视起来。”
“但是你喋喋不休的态度反而会吓退那些初次尝试契约的人诶。”
魔鬼捂着额头，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他们将契约视为最后的结果，而对我来说契约只是达成最后目的的手段，过程，一个微不足道的中介。
“……最近魔鬼也在思考，要不要提高作为主持中介代价的祭品要求。最初是为了宣扬契约精神，而不是变成变成方便快捷的便民服务。”
这不是谎言，但他确实是在骗人。
变成一种“约定俗成的自然现象”，从而在人世占据独属于魔鬼的话语权。他们会以世纪为单位执行阴谋，就比如用公平公正的话语阐述两方的契约内容。
但是所谓公平公正也是有极限的，人类的语言，无论哪种语言，单个词汇都会有重叠的问题，而魔鬼就非常擅长在这些语言的缝隙中游走。巧妙的暗示、词语意义的边界，魔鬼从“语言”这一概念存在就在思考这些问题，构造无漏的骗局。
所以，教会有一句话叫做“永远不要和魔鬼交流，当你应答的时候就已经落入陷阱”，魔鬼同样也是使用人类的语言，他们自我约束不会对人类使用魔法，不说谎，只是他们对于语言的艺术超越人类的想象，达到只要深入对话就会被骗的程度。
不过看在和这位“盲目”魔鬼之前的交易都挺愉快，我也就不打算揭穿他了。
再次浏览一遍契约之后，光玉小姐发现有争议，或者不满意的条款都已经再次商议，相互妥协过并完成敲定。她点点头，然后接过魔鬼手中的羽毛笔。
“……然后，我签下自己的名字就行……”
“只要你认为‘那是你的名字’就可以，双方确实打算履行这一契约，这样契约就成立了。”
光玉小姐还是有些不安，她坐在锁链上，有些躁动的挪了挪：“……可是，契约就是这样简单吗……”
“最古老的契约正是如此，光玉小姐，双方相互约定，其实写下名字只是个形式，最后一锤定音的标志——就像是，杀人之前也许需要种种的内心挣扎，但最后的最后，完成杀人的标志仅仅只是割开对方的喉咙，很简单。”
光玉小姐皱起眉头，出声抱怨：“……魔王，我不喜欢你的比喻方式……”
“那么需不需要将‘魔王不能用嘲讽的语气和光玉对话’也写进契约呢？”
“……不需要……”
当主角即将堕落为恶党，中途会有种种的自我厌弃，自我否定，自我诅咒。但最后的最后，完成这一过程也仅仅是签下自己的名字。
光玉小姐的笔颤抖着，在纸上悬停了几分钟，在此期间她扭曲的表情非常漂亮。
书写名字的最后一笔落下，中途没有发生任何计划之外的事情。
没有突如其来的勇者打断我们的契约，也没有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英雄举着剑冲过来。
“……计划太顺利了，甚至让我有些无聊。”
略有些不满，这样嘀咕道。
也许真的是斯蒂尼还在的时候，她总会跳出常规的脑内回路喂饱了我对异常事态的审美观，再看看平凡无奇就能实现的阴谋，真的是……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是啦，计划能够如愿完成，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现在按照计划所写，光玉小姐，我，以及我麾下的救世魔王军会承担您一百年内，每日不超过一个科隆纳金币的花销及周到细致的旅行陪同，同时负责您旅行途中所有需要的办理文件等。现在您可以解开封印了。”
光玉小姐愣了几秒钟，然后突然莫名其妙的瞪着我，但还是挥挥手，让锁住憎恶魔王的锁链渐渐失去光泽。
为什么要瞪我呢？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这只是出于嘲讽的设问。
接下来的故事就再也没有光玉小姐出场的机会，只有作为背景介绍的一句“从此之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毕竟她从来都没有站在主角的地位上，没有主人公的精神，也没做到足够英勇伟大的事情。
她只是个恰巧站在这里，握着封印魔王锁链的普通人。
那么就给予她所希望的，普通人的生活好啦。
“希尔薇亚冕下，祝您武运昌隆。”我悄悄面具向憎恶魔王致意，她表情复杂的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来回揉搓原本被锁链绑缚的位置。同时她扭过头去，不耐烦的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赶紧滚，别碍到她的视线。
虽然大封印已破，但是出于契约的效力，希尔薇亚要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刻才能离开这个场所。
“同时，公主殿下，我们该走啦。”
“我，觉得，还可以，说……”
“明天，用拳头说吧，这种倾诉的方式更容易让顽固的魔王理解。至于说到……维嘉麻烦开传送门啦，今天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准备给希尔薇亚冕下的欢迎典礼呢。”
我可靠的女仆维嘉会负责清点那些收尾的杂务；光玉小姐跟着女仆长其中的一个思考分身，即将开始旅行的第一站；歌莉娅有些不情愿的跟随我回到作为据点的宅院，至于说魔鬼，我不觉得人类有封印可以困住他们。
另外还有点事情需要麻烦维嘉……不，虽然维嘉是个很得力的助手，但有些事情位格不到是做不来的。
“我需要一个完全的封印，比‘苍柩放逐’更加完全的封印，将我的所有属性完全降低到人类的水准。”
我掏出电话，用魔族专用的通讯回路给对方传达消息。
“首先需要声明一下，对于你来说不存在‘完全的’封印，我所掌握的封印对于你的效果，区别只在于效果有多强，能够起效多久。其次，封印不是拍脑子就能拿出来的，需要提前准备，你必须事先预约才行。”
戴维亚郁闷的声音从电话对面传来。
只是个爱好，他挺喜欢人类的魔法的，能够凭借复杂的操作，做到一些权限领域不方便触及的事情。
“啊，这样啊，我不太懂这些内行的东西……”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黄昏时分的太阳已经下落一半：“我需要‘能够将我封印到人类水平’、‘无法因为激动而破坏’、‘保持这个状态半个月’，这样的封印行吗？”
“……什么时候交给你？”
“嗯……明天天亮之前？”
“安道尔。”
“我在。”
“还是你杀了我比较快。”
“呃，那我稍微降低一点要求也行……”
“虽然我习惯了你经常性的发疯……不过说到底你为什么突然想要这个封印？我看你的计划书中并没有需要封印的地方，方便向你不可爱的弟弟解释一下吗？”
“让我像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啊……就像是小说家在描画一个喜欢的主人公，但是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主人公的死亡，如果小说家当然可以机械降神，贸然停笔，但这更是对喜爱角色的侮辱，只好，不得不放手让他去死。”
“你是说，你所喜欢的‘影术士安道尔’即将离场，所以才希望能够用贴合他存在的方式，扮演一个真正的英雄，堂堂正正，倾尽全力的战斗，然后落幕？”
“对……大概吧……你懂这种复杂的心情吗？”
“嗯，看来这次你发疯的程度还不轻。”
“封印？”
“明天天亮之前，我的书童会给你送过去。祝你玩的开心，安道尔，我的哥哥。”
“正是因为这样复杂、麻烦、困难，让人恨不得高声怒骂的壮阔与牺牲，令观者且笑且哭的坦诚与泰然——”
“——这样的英雄传说，才够有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