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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稳梦境的终结

魔女红瞳罪 雪凌serling 10690 2019-09-01 16:54

  

平稳梦境的终结

香水的刺鼻气息弥漫在昏暗的密室里,纠缠着魔界空气固有的潮湿,使雪凌乍一恍神。它业已褪去柑橘的清新与薰衣草的温柔,只留下了颇具挑逗意味的广藿香,徘徊、踟蹰、奔放、汹涌,肆意袭过魔女的粉发,与其他黑暗恐怖的东西挤满了整个角落。可惜并没有令人沉醉的乐声,凝固的时间包裹了思绪,是无数根棉絮织成的线网攀依缠上,一层一层地拧住了她的躯壳,将目光钳在分散又明确的节点里,割裂精神捏成片段,任其扼死般的滞怠在阵阵钟声中。

雪凌依旧捧着那座烛台,用它金色的焰心灼烧本不存在的丝线。她一动不动了整整三天,酸涩的双臂眼看就要撑不住重量,显而易见的颤抖一阵一阵地蔓延上来,伴着几近麻痹的空虚,像是将知觉平白抹去似的,感受不到任何有形、可触且真正属于她本身的事物。半阖起的红瞳中是模模糊糊的世界,没有轮廓是清晰真实的,留下的只是繁芜复杂的大色块而已。就连鲜艳也扭曲成了黑白,直线变成曲线,曲线依附着环境化作不可名状的怪物,在那一声彻耳的说言下顿回原貌。

“啊呀呀,啊呀呀!你知道吗?今天下午神界就会有人来接我了——雪凌小姐你……你真的不会想我吗?哎哎,看你的样子好像是真的不会呢!那就——不要再顶着一副苦瓜脸啦~要知道?要知道你可是萨塔丝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喔!”他一个劲地嘟哝着,滔滔不绝的话语像是从开到最大的水龙头里倾泻出似的,此时此刻显是刺耳而锐利万分。见雪凌没有反应,萨塔丝只得一转话锋,天花乱坠地描述着他曾经的壮举,就如那些为神殿绘制天顶壁画的小事,自己画了多少张建筑图纸,最自豪的设计又是怎样的……一边还用刮刀把颜料随心所欲地涂在画面上。

魔女一直无言,皱起眉头将目光移向别处,那家伙尖声尖气的语调显得分外嘈杂,仿佛苍蝇在耳畔发出无止尽的烦人嗡声,又渐渐变得纷扰,愈浅愈淡,最终完全融为了背景的一部分,只留下无端的倦怠在心底徘徊。半饷后,天使突然扔开他的调色盘,自顾自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和惯常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边上,然后——一个跟头栽倒那层柔软里。虽然这怪异的姿势有些不可言喻。雪凌在这一瞬间立马放下了烛台。

她绕过一旁碍眼的画架,再次走到油画前方。

那幅画作只认真刻画了最主要的部分,其他地方或因时间关系并没有太多处理。天使的名字签署在右下角,细瘦纤长的神界文许是连笔添上的,在更底处的位置,极小的希洛塔语被刻得清清晰晰。“……自我。”雪凌低声读出了这个单词,红瞳朝萨塔丝那边窥望了一眼。对方终于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换了个姿态躺在沙发中,边哼着怪异且跑调的小曲,死皮赖脸地对她说道,“喂喂,雪凌小姐你是在看着吧?那个署名呢~不如来猜猜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雪凌毫不犹豫地回应他,在这种毫无线索的空想中,与其在那里漫无目的地冥思苦想,不如直接跳过思考,给出个直截了当的答复。萨塔丝突然闹脾气似的挠挠头发,把那头橘金色长发搞得乱七八糟,就连后面悬挂的旗帜都松垮地耷下,此时此刻几乎就要被他完全扯断。他一个跟头跳起来,大迈步子挡在雪凌前头,苦闷着一副还算俊秀的脸蛋、抬高嗓音就直嚷嚷着,“你不要敷衍我呀~好歹我也很认真地画了这张画喔!可真是扫兴——”

“啊——啊啊!这里写的,写的明明就是‘圣诞老人’哒!”没想到那家伙竟猛地回过头去,倒竖大拇指、向雪凌比了个“差评”意味的手势。他于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左看看自己的那幅油画,右瞧瞧魔女的面庞,那位即将与他分别的模特小姐依旧和往常同样,没有流露出一点儿情感,表现得倒是无异于伽拉忒亚的雕像。“我无法理解。”雪凌喃喃自语着,不禁审视起这画室的全貌,初来乍到时围满一圈的五面画布,只留下两面还留在这里,至于其他,或许只能用“不知所踪”来形容了。

“我把它们都藏起来了哦~你想看的话,就在这宫殿里四处找找吧!”那是一声悦耳的轻笑,仿佛燃烧的火烛与暮色相争,揣上了朦胧的快活与倜傥不羁。这一回答理应极其突兀。雪凌顿时错愕地望向了他,可萨塔丝却像是能读心般的摇了摇食指,慢条斯理地阐述道他的理由,“毕竟四面八方都被画布围着,多一张少一张总能看得清清楚楚~难道不是吗?”话音毕落的刹那,魔女只知天使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那幅油画上,为了能在今日下午取走它,这家伙在颜料里还加上了他很少使用的干燥剂,尽管结果并不尽人意。

“我说,不如你就把它当做一份礼物。带走它吧。”对方一边托着腮帮子,一边摊手指了指他的巨作,故作无奈样子的抿起嘴唇。随着一句极轻极轻的应声,他能感受到那少女纤巧得近乎于无的步伐,冷冽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后脑勺,不免使他感到一股恶寒。萨塔丝莫名回想起欧苏希瓦的子孙以及那位大人的故事,可惜只是寻得了一些端倪,并没有找到与此相关的任何线索,至于神王委派给自己的第二个任务——他倒是胜券在握。

想着,天使突然转过头去。

“……丝线是指引之物,你可别忘了哦!”

雪凌的眼里顿然映入了天使的微笑。那必是真真切切之物,言语中没有一分一毫的虚假,仿佛神灵为他迷茫的信徒赐上了前路箴言。

她单单只是滞愣一霎——

高跟鞋的声音响彻在空荡荡的廊道中,踩着宫廷的大理石地板,从下至上映入了少年的身姿,修身袍摆把他的大腿裹得严严实实,脚下黑影被拉拽得狭长诡异,摇摇曳曳地徘徊在那里,被无数的光辉推挟、忽就触到了魔女的脚尖。天使一手扛起他放满画材的白匣子,另一只手拖着足有他身高长度的大画布,重心不稳地站在那里,倒是显得格外滑稽可笑。雪凌处于稍远的位置,漆黑身形映在镜里,分裂出了无穷无尽的残像,诡异迷离地凝滞在对方的视野中。

魔女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了此处,分明他们日后必无交集,立场相反的两方也绝不存在同仇敌忾的时刻。她差点以为自己的灵魂被某样特殊的存在所掌控,每一个行动是人性自以为是的选择,而自己本身,充其量都只是命运的瓮中之鳖而已。可是,就像晨曦所说的那样,在这种命定的展开中,重要的,也许应是“自我”真正决定的道路。然而……“自我”又是什么?

蓦然间,雪凌从思绪的乱麻中回转过神。

“呀!是该说再见了~”萨塔丝吃力地挠挠头发,顶着一副讨人嫌的笑面,顺便抽出翅膀打了个招呼。只见对方僵硬地“嗯”了一声,用那双红瞳凝视着他灰紫色的眸,像是摔得粉碎的镜子罩上了可怕而不适当的光辉,妄想看透灵魂般的一动不动。相识了不到七日的天使突然睁大双目,他一脚踏上前去,将理所当然的自傲尽收眸底,与灯光斑斓凝入思维的深渊中去。目光里竟不藏任何戏谑的意味,冷酷得像是被焚化的古老年轮扭曲瘫落的余烬。

“萨塔丝先生……”半饷之后,那审慎清晰的言辞响彻在廊道内,利落的余韵接着第二声话音、倏尔就被意外的坚决掩覆。天使察觉到不妥般收敛了尖锐的眸色,假作温柔地眯起眼睛。

“神的荣光降临地狱……是你们所期望的事情吗?”她如此问询着,仿佛身在至高的理性王座上质问罪人的审判者,空洞的声音在灵魂深处交织徘徊。萨塔丝只觉雪凌在自己面前停驻了身,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恐怖、怀疑、躁动,不可言喻的无措纠缠融化在面容中,直到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混合感情都糅合得模糊不清,刹那间就被抹净成了绝对的空白。最后一点儿情绪残存在他的语气里,不带自己惯常的微笑,有的只是几近于无的迷惘罢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期待这一点,不过作为结局而言,它是必然的事情。”

“当然~命运不一定通向这一条道路,就算——这个世界似乎真的处在神大人们的掌控中?”于是,天使竟嬉笑着将扛在肩上的白匣递了过去,雪凌最终决定接过它,却没料到一股可怕的沉甸感直冲而下,瞬间贯穿了她整个手臂。经历那三日的洗礼,原本就无力的双臂在这刺激下立刻痉挛,此时此刻差点就要支撑不住匣子的重量,就连手心都被刮擦得通红。“嘛嘛嘛,既然你来了!不如就当当我的帮手,一起坐马车前往墙外。你——觉得怎么样呢?”

萨塔丝在雪凌旁侧伏下了身子,长长鬓发松垮地垂着,远看倒更像是青春期少女扎起的双马尾辫。身边人依旧低垂着头,倦累地将目光移到天使的脸上,疲惫的红瞳里带走了怀疑,在萨塔丝的耳语声中半阖起来。“……一起过去吗?雪凌小姐。”那家伙低声说着,暧昧的热气在耳根消散,表现得倒更像是在挑逗一般,试探性地伸出自己空闲的右手。

或被白匣的重量压迫得喘不过气,魔女只是窥了它一眼,最终决定将其握住——何物坠落的声音突然响彻在大厅里,伴随着天使歇斯底里的惊叫。

阿丽西雅与奈洛维希刚刚坐上了前往爱洛茵斯墙的马车。这次事件必是至关重要的,未来的指向完全取决于他们双方的行动,战争抑或是和平就像是硬币的两面,在命运决定它触地的瞬间,无论是怎样的答案都一击定锤了。将军却打心底里松了口气,至少那个讨厌的家伙很快就会离开众人的视线,惹是生非的任性举止也不会有重演的时刻,就算他们双方必会兵戎相见,不如全权当做对几百年积怨的解气,趁此狠狠消磨那些家伙的趾高气扬的气焰。

身旁的魔王双手抱臂翘腿坐着,他并没有带上自己珍贵的黑刀,漆黑军装被他穿得笔挺修长,微昂起的面庞上、一双眸子死死窥望着帘外阴沉的天空。虽说那件事情他基本下定了决心,可自己心中仍然存有一丝疑虑,就算真的要引发战争,魔族也需要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更何况,遭受到持久性战争的严重打击,仅仅三年根本无法完全恢复军力,最终的目标唯有速战速决。阿丽西雅突然冷哼了一声,看着另两位同行坐入后头的马车里,刺目的猩红迫使她眯起了眼睛。

“喂,奈洛维希。那个叫萨什么旦的家伙,现在在哪里?”直截了当的问话在瞬间就被回答,利落得倒像是被对方始终盯紧了一样。“你说的——是那位被羽毛和画笔绑架的、我们尊贵的使者萨塔丝大人嘛?他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魔王的语气轻佻且自如得很,阿丽西雅睨见这家伙嘲讽似的嗤笑一声,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整整自己的衣袖,连那对长鬓发都翘得老高。然而他下一句说辞却压下了话锋,骤然低沉的声音里掺杂着无奈的滋味,兼并佻达者的不怀好意,“我听说。雪凌小姐……正和他一起。”

言罢,奈洛维希不由自主地往右边挪了几寸。将军顿时将巨剑从鞘里拔出,嗖地起身,猛然摁住对方的肩膀,一双绿眸阴狠狠地瞪着他,意气用事的愠怒被压抑在眼底,铅水似的沉浊着、在那里逗留不去。“你?呵,你特么的就这样任他胡来吗?!”质问的余韵刚刚响彻在狭隘的空间里,手无寸铁的魔王立即示弱般的举起双手,顶着一副苦笑的面容,眼里露出漫不经心的神色。然而,瞬间的做作在那阵不太讨喜的颠簸中全然抹空。

马车突然移动了。两人静止的时间也在这刹那开始运转。面戴黑纱的车夫挥起马鞭,无名指上的戒指清晰可见,悲楚的嘶鸣声伴着风灯明灭不定的光芒,将前路山坡映煞白一片,模模糊糊中,似有黑鸦盘踞在枯木杨上,黑压压的聚成一团,尖锐的叫声刺痛了他们的耳朵。

“啊呀呀!这歌喉可真是难听得很啊!”萨塔丝嫌恶地捂住双耳,歪着脖子、任由长发耷拉贴在他的面颊上。本就狭窄的位置几乎被翅膀的毛绒完全占据,不知是他刻意撑大还是怎么的,使身旁的魔女规规矩矩地挺起脊背,为了不触到那家伙的羽毛,还刻意前倾了几分距离。雪凌一直窥望着帘幔外猩红色的天空,厚厚绵密的乌云一层一层地覆盖在九重天上,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她暂时忽略了萨塔丝的闲言碎语,无话可说地托着腮帮子,眯起了那双倦怠的红瞳。

“喂喂喂,你就没有一点儿意见吗?我说,像这么充满创造力的天使就要结束田野考察~回他遥远的老家去了!”那家伙止不住地叫嚣,甚至还伸着懒腰、煎饼一样的摊在整个柔软的坐垫上,然而雪凌并没有看他一眼,而是护着手中的白匣子,红宝石般的眼瞳望向别处。马车已经开始行进了,不自然的颠簸使她莫名感受到一股反胃。萨塔丝于是不识趣地贴了上去,甚还玩弄着自己的长发,想用恶心的黏人法子迫使对方说出一句话来。

“……你可真是个上位的天使。”半饷后,雪凌似有似无地吐露道,话音里依稀带着几分浮闷的意味,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悄悄瞥向萨塔丝的脸。天使的眼神突然趋向锐利阴沉,他顿地将双目眯成一缝,夸张到恐怖的笑容凝聚在面容上,蓦然变得滑稽、轻佻而畅快得很。“呀!我倒挺喜欢这个答案的~”萨塔丝如是说着,竟把他的翅膀当做双手,温柔地按在雪凌的两颊上。魔女慢慢推开那家伙的白羽,异样的感觉依然存在,这时候反而更加突兀——像是有什么透明的东西罩在自己的头顶一样。

“那么……我可否问你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熟悉的声调语调骤地冷硬低沉,抹消了一切浮夸与矫揉造作,裹上滑腻腻的冰凉延伸到每一个音节中,莫名其妙却又庄重万分。红瞳与紫眸对视的瞬间,雪凌会意般的点了点头,示意天使再说下去。萨塔丝这就轻笑一声,将纯白羽毛抽离开去,灰紫色眼睛半眯起来,仿佛藏着错乱与近乎癫狂的疑虑。“雪凌小姐。你知道日夜均分的……白蔷薇花庭吗?”

话音毕落的瞬间,天使发觉对方倏忽愣在了那里,一双红瞳直勾勾地盯着他,半阖起来,将厌世与悲哀全然掩去。虽然这是刹那发生的反应,却仿佛历经了亘古,压倒一切的湮灭感溃散在眸子的暗红中,是薄冰融化在亡者的鼻息里。萨塔丝看不到她眼眸中的焦距,直到魔女断断续续地回应他,迷惘的神情缠上韵音彻骨,不同于平日的语调里隐含着温柔,“不。我……并不知道。”对方的眼神顿时变得遗憾,他仓皇得苦笑着,像是布置好的局被狠狠打破,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再无着落一般。但这又并非是失算者的迷惘。

“……”雪凌第二次陷入了惘然。她只感到一股虚幻的痛苦在模糊含混的畛域间徘徊,自身仿佛化归为了一种近乎胎儿的意志、挣扎在时间与空间的罅隙中,仿佛梦者游荡在混沌泥潭里。可在下一刻时,罩上一层灰蒙的存在意识突然冲入精神的白昼,将绝对的理性推上王座,等到双目清晰,可怕的阴翳从瞳上褪去时,她才注意到天使的目光,光影斑驳使那双眸子仿佛盛满了泪。萨塔丝乍地嗤笑一声,不明意味的神情里掠过了讶然,霎时却更像是得到真正答案时的错愕,是一清二楚的思绪所带来的片刻恍惚。

“这马车可真是颠簸啊!你不觉得嘛?”他忽然这样说着,熟练地将话题引到十万八千里去,刻意的挑眉倒是夸张得可笑。等到魔女点了点头,萨塔丝这才一拍双手,头顶光环像是熄火一般的骤忽隐匿,眼睛似在掩饰什么般眯成小缝。“呀呀呀~这样说起来,似乎好久没见到他了~”然后,那家伙接着喃道,意味不明的话语很是突兀,伴着一声轻哼,被车轮辘辘与驽马的嘶鸣声淹没在了底下。

雪凌不禁扭头窥向了他。而萨塔丝只是付之一笑,和个局外人般的摇摇食指。

刺耳的鸦声响彻在整个天空中,刺耳得令人恍神。漆黑影子盘踞在枯木杨的枝梢上,趁着夜黑风高飞掠下来,将未亡人的面容揽入它们的眼底。

经过好几个时辰的行进,他们的马车终于抵达了围墙边缘。

闭眼酣睡的魔王惊觉有人重重一拍自己的肩膀,过分的蛮力迫使他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下,仿佛未平的钟声一阵一阵地回荡在狭隘的躯壳里。他一睁眼就看到阿丽西雅阴沉到可怕的眼神,狂乱的墨绿色里透露出焦虑与急切,对方甚至还紧掐着自己的左胳膊,力图在这瞬间把他直接拽出车外。奈洛维希的脸上却不浮现出任何窘迫,他似乎早就熟知了应对策略,立马抓住对方的手腕,迫使将军嫌弃地抽回手去,低低冷哼了声,一脚踏在漆黑的泥土地上。

“你真的没必要着急,那家伙的马车还离得远呢。”魔王边说边走下来,不紧不慢地摊了摊手,后来者的身影在余光中被抓得清清晰晰。直到另两位将军、以及那位没有带上自己刁蛮女儿的执政官都聚了过来,阿丽西雅明显察觉到她姊妹不怀好意的目光,立即背过身子,藏到疏远人群的角落。半话不说的普莉丝站在执政官身旁,死一般地盯着围墙高处,就连整个天际都被它切割开来似的,深红与漆黑模模糊糊地融合于一处,刹那又变得锐利万分——仿佛瞬间便会倒坍似的,她不禁感到一股可怕的眩晕。

围墙的大门倏地敞开了。阿丽西雅毫不犹豫,首当其冲就迈了进去。其余人也紧接跟上,寒光下冷硬坚挺的身形最终消失在黑黢黢的密室中。

最后一步,绝不能有任何差错——

魔女举起灯盏,四顾望着高处穹顶,与记忆中并无二异的壁画孤零零地附在墙体上,从后至前讲述着今与古的传说。银芯灯的火光在灯笼草似的囚笼里跳荡,恍惚聚成了包裹着蔷薇的荆棘,瞬间又像融化了的冰淇淋似的,黏稠地淌下来,再重新归为燃烧的状态。天使自顾自走在她的前头,诡异而突兀的光晕罩在身上,仿佛太阳的温柔拥着星辰漫天,若隐若现的光环跳荡如同火焰,在雪凌抬头的刹那、顿然藏进了黯淡朦胧的黑暗里。

“这些画呢,我在来的时候就都观察过了~哎哎哎,真不晓得你们魔族……是怎么在外人踏进你们领土第一脚时就赶过来的!嘛,嘛……就像是只嗅觉敏锐的狼犬,其他气味的生物一被发现,就会完完全全处在你们的监视中。”他侃侃而谈着,还绘声绘色地模拟出饿狼咆哮的样子,见雪凌没有反应,这家伙突然意识到什么般转过身来,接着上句话问道,“对了!你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嘛?”说罢,他竟顺手把那沉重的白匣扛在肩膀上。

“……差不多吧。”雪凌撇过头,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萨塔丝见此和个在走秀的模特似的、快活地撑开白羽,继续了他的高谈阔论,“不得不说魔族的监视倒是挺合格的,可惜的是一直抵御外界的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家贼难防~噢不!你们评判所谓的家人,就是凭着身上的那什么通行证,真是毫无意义哟!”

“啊呀啊呀~到出口了。”纯白的天使突然说出这一句话。

他一脚踏在外界坚实的土地上,天空的猩红色立即摄入眸中,迫使萨塔丝嫌恶地眯起那双眼睛。目光在第二刻朝向不远的前方,一袭军装的魔王正站在那里,将军与执政官各居左右,半出鞘的剑身摄出锃锃寒光。

这场戏剧所需要的角色基本到齐。

天使随口说了声再见,顶着一副笑面慢悠悠地走到魔王跟前,他能明显察觉到那位绿发将军神情中的古怪,一颦一簇间的愠怒使他更想好好戏弄一番。可是呢,尾声毕竟还是尾声,尽情玩儿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呀呀呀,这几天里真是辛苦你们啦!搞了这么多麻烦事真是不好意思~”谁料到这家伙居然规规矩矩地说了句人话,然而他的嬉皮笑脸里根本不带一点儿反省的意味,反倒更像是事后的挑衅。

“请问这位使者阁下,来接应你的人呢?”奈洛维希果断无视了他的话语,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说着。萨塔丝轻笑一声,突然从魔王与阿丽西雅中间的夹缝里挤了出去,他迅速掏出钟表,昂头望着西边天际,口中似乎在一个劲地嘟哝什么数字。

“不用着急嘛,再等一会儿就好了!十,九,八……呃哼?五?四,三,二——”

“一。”那诡异的念叨戛然止住,韵音彻响在漆黑的夜幕里,恐怖而不和谐的,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雪凌蓦地抬起,天穹之上不知被何人撕开了一道口子,犹如利剪在咬合的霎时割下的裂痕,远望却更像是一层轻薄的绸布,诡谲扭曲地飘荡在那儿,柔软得极不自然。似有拉链状的光芒飞掠而过,随后人类的手竟从一侧伸出,当指尖在刹那间摁在夜空中时,未知者的面容乍现于漆黑不见底的深幽里。萨塔丝突然兴奋地举高他沉重的匣子,在收回钟表的瞬间抓住画框,就连头顶光环都毫不自觉地显现出来,亮得硌人双目。

这个人是——

在圣洁而诡异的光晕笼罩下,使者露出了他柔顺的金色短发,一双明眸漂亮得和女孩无异。

魔女蓦地发觉了那人的身份。

可没料到在他探出头的刹那,不,应该是在大半个身子都快伸出天幕时,面色突然煞白如同教堂的墙壁,明媚的笑容僵硬在脸庞上,泥浆一般挂落下来、转瞬就烟消云散。而那家伙竟在自己几乎掉下去的瞬间手舞足蹈地缩回了身,甚至还长叹一口气,从幕布后怯生生、冷幽幽地露出一双眼睛——萨塔丝忽然捂着肚子抽风似的笑了起来,导致他的匣子几乎就要整个摔在地上。幸好在最后的三秒钟被他及时拽住了。

“什么?!那家伙是……!”阿丽西雅绝对意识到了这点,她立马踏上一步,挥出巨剑护在魔王身前,那双绿眸更还狠狠瞪着空中异象,就连眉头都扭曲地紧拧起来。同为将军的姊妹会意般窥了她一眼,手摁剑柄按兵不动。“啊呀啊呀!你真是逊啊~斯诺意!!”与此同时,前边的天使大声叫嚣着、爽快地挥了挥自己的翅膀,许因负重过多,那身形摇摇晃晃且重心不稳,最终在众人头顶的不远处暂行稳住。

“唔……听到你的声音真……真让我头疼,萨塔丝。”只见神之执笔者倦怠地揉了揉太阳穴,扭过头迅速做了个鬼脸,然后他居然连试探的动作都懒得伪装,一手搭在天空的裂口边、跳马似的欺身跃下。雪凌看到那久违的家伙正悬浮在半空中,柔和的光芒在他周身弥漫开来,浅浅微笑从嘴角扬上,微眯的眼睛里仿佛藏入了大海星辰。“神之执笔者,竟然出现在这里——”将军冷哼一声,刺眼的光芒迫使她敛起眸子,模糊不清的目光只能大致分辨出人的形态。

“看来是个棘手的角色。执政官阁下,请您退后。”普莉丝的声音依然冰冷得很,但其间明显带上了一种近乎“温柔”的情感,在话尾余韵的冷硬中,被挥手唤出的三叉戟狠狠阻拦在后。艾维德斯的眼神突然变得忧郁,他缓慢地后撤几步,双马尾张扬的绯红色立即充斥了全部视野。那些家伙虽是演绎出了一段看似诙谐的丑剧,但实际上……每一步里都暗藏凶机。

霎时间,魔王竟推开了阿丽西雅的剑刃,不顾对方下意识的阻止,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昂起头、用自傲而威严的话音高声发问道,“你就是神灵派来的第二位使者?报上名来吧!”

“嗯嗯嗯!魔王优萨……原来就是你?这难不成——就是命运神殿下的安排?嘛,嘛……你们可以叫我斯诺意!各位来自魔界的巴萨优萨们~”他的眼神在开口的瞬间趋于锐利凝沉,不知何等意味的疑惧纠缠着谨慎、躁狂甚至是歇斯底里,和摔得粉碎的镜子似的藏在他内在的神经质里,顿时变得温柔轻松,像是将错综复杂的情感都揉成一团,无所顾忌地掷入夜幕中一样。“欸!是雪凌巴萨?我们居然能在这里见面?”那家伙错愕地呢喃低语,殊不知自己的小腿被外人倏忽扯住。

“喂喂斯诺意酱~帮我提个箱子好吗?”那脑子脱线的天使竟猛地打断了他,一边还紧紧搂着斯诺意的小腿,甚至都快扯掉那修士服的长裤子。“你,萨塔丝你这个疯癫大浑蛋,快放手啊啊啊啊——”这使得执笔者在一旁拼命挣扎,像是要摆脱即将咬到自己脖子的丧尸似的,就连面容都古怪得可怕。也就是在一霎间,他的手中被强行塞下了沉重到恐怖的白匣,使自身顿时脱力地跪在半空,仿佛幽灵般摇摇晃晃地瘫在那里。萨塔丝显然心满意足,结束了他胡搅蛮缠的闹剧。

然而,当斯诺意回过神来,魔女的影子却完全消失在了他的目光中——或许那只是错觉?在这一瞬间的想法消逝时,他立马回归了原先的状态,就连声音都轻快柔和了许多,更添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真,真抱歉!让各位巴萨优萨久等了……我这次身为第二位使者,是为了向大家传达神谕的。”

话音毕落的刹那,奈洛维希的神情突然变得诡谲凝重,僵冷而极不协调,仿佛风化残缺的砾石。

“自从千年前的坠阳之变,神与魔一直被仇恨束缚,身为罪恶者的魔族,为了得到被永恒剥夺的光明,反抗到了今日。”那家伙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笔记本在这时覆满了柔和的光,仿佛萤火虫体内的磷化物被撕碎开来,弥漫在阴森森的黑夜里。“而现在,我们双方的和平就在那里,这是神灵的愿望,是你我两方所希望的结局,那便是永恒荣光!相信吧,神灵将会改变你我,让这世界走向真正的未来,但是,它有一个条件。”斯诺意说着便顿了顿声。

“请你们接纳荣光吧——罪恶的魔族们,赎罪才是你们的唯一的道路!”本音温柔的声线突然锋锐起来,继而又趋于蒙顿,带着对神灵无比的虔信,一头扎入苦闷深沉的黑暗里。圣洁被扭曲,信仰被神化,高傲被曲解,变成了抽象的无法形容的悲哀,一层一层覆上他们的双目。“所以呢?你的意思是,我们魔族需要赎罪。对吗?派来如此目中无人的挑衅者,倒真是多亏了你们!”奈洛维希嗤笑一声,嘲讽的语声里挟上了高傲与无惧。

“抱歉抱歉,这家伙太不识体统了。”

“为了表达我们无上的歉意——”斯诺意压低话音,迅速的、顺手掏出胸前的羽毛笔,任它在空中旋转了一定角度,只当他握下的一瞬间,钢笔状权杖竟倏地出现在了他的手里。随着笔尖运转,洒在夜色下的漆黑墨水突然凝聚成了单词,和平面图形似的印在众人的目光中,即便没有人能读懂这词汇的意义。这时候,那些游动的词组肉眼可见地融化开来,取而代之的是绝对刺眼的光辉,甚至笼罩了整个魔界,将天空与大地映得煞白。

那是刹那的致盲。

与此同时,第二个单词已而写毕,执笔者举起那只凭空捏造的红苹果,以极为舒缓的动作将它抛上。萨塔丝顿时会意,他一把松开紧握画框的手,沉重的弓箭乍忽显现,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家伙猛然将弓拉开,不只由何物聚成的长箭在半空回旋,嗖地贯穿苹果中心,然后——直指魔王的头颅。

凭着视觉以外的四感,阿丽西雅屈膝冲前,顺身体的强烈动势迅速高举巨剑,只是差之毫厘,那支箭直接绕过了刃部,按不变的轨道直冲过去。也就是在短短一秒之内,意识到这点的姊妹猛地将剑掷出,极其响亮的摩擦声爆发出来,继而阿丽西雅的长发被锐利的剑刃割断了末尾,目光的相对转瞬就被打破。

奈洛维希明白这皆是无用功。不,也并非毫无意义。

他依然冷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长箭未被完全击垮,反而扭转了个角度,从魔王头顶接近几厘米的侧边骤忽冲过。可怕的冷风不禁令人头皮发麻。

它径直往墙那边飞去了——

“雪凌!!!”阿丽西雅突然声嘶力竭地吼叫道,骤缩的瞳孔在那双眸中颤栗,甚至直接爆出了血丝。

普莉丝目光一沉。躁动的绯红色在这一瞬间分裂开来,变作无数只黑蝙蝠聚向箭身,是覆满天空的漆黑怪物,被箭的冲力脱开、撕碎、压榨、扭转,直到全部都被消磨殆尽。那箭显然速度趋缓,最终狠狠刺入左侧围墙的石壁中。

伴随一声沉闷的轰隆。

魔女在这时候感受到了空前的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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