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御殿场的大雪一刻未停，远处的灰云连绵不绝看不到尽头。血腥的战场被无情的霜雪一层层覆盖，残破的尸体和千疮百孔的各色旌旗早已深深埋入雪中。不远处有一队长长的黑影，正踉踉跄跄地踏着没过膝盖的积雪，辛苦地朝着今川的本阵前进着。

很快就有斥候将他们拦下，五名轻骑兵将走在最前面的骑马武士团团围住，挡风的貂质斗篷盖住了全身大部分的铠甲，宽大的帽檐遮住他的大半张脸，斥候们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什么人！”

武士掀起帽子，刀子般的风雪瞬间刮红少年的两颊。为首的斥候慢步上前，想要看清兜鍪下少年的正脸。

“我是清水家家臣，朝比奈泰亲，特来援助。”

“援助？！”

听到这两个字，斥候们两眼放光。

“快给大人带路！”

五名斥候迅速调转马头，朝军营的方向驰去。朝比奈朝身后招招手，整支队伍再次慢慢起步。这可不是普通的车队，里面的每一个人可都是精通忍术的桐泉忍者。

车队缓缓穿过今川大营，两边都是围成一圈烤火取暖的足轻，地上还有打翻的木碗，里面的汤汁和雪水凝结成块。有的营帐里没有生火，足轻们就光着腿蜷缩在长满霉点的草席上瑟瑟发抖，许多睡下的人身上都覆着薄薄一层霜，简直和外面雪地里的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好冷啊。”

“喂，看那边。”

今川的足轻们纷纷向朝比奈的车队侧目，相比他们身上的衣服，清水家的待遇简直可以称得上奢侈。

“骑在马上的那个是他们的大将？也未免太年轻了吧！到底是谁家派来的，难道不怕馆主大人怪罪吗？”

“嘁，还能有谁？”

“啊！可是他们不是……”

“好了好了，和你有关系吗？赶紧准备巡逻吧，我可和你说啊，待会经过本阵的时候记得多留一会，里面的热气可是隔着四五张帷帐都感觉得到！”

“真的吗？！”

“骗你干什么！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可别冻死在这里。马上要开春了，村里都等着我们回去呢。”

“也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能打完，真想早点见到我老婆呀……”

朝比奈抿进嘴唇，用余光仔细观察今川军营中的种种细节。看来今川军的士气确实已经临近极限，恶劣的天气，匮乏的粮草和持续的伤亡恐怕用不上多久今川和北条就会老老实实地相互退军。

一直在前面带路的斥候突然停下，朝比奈的心又悬了起来。他透过斥候之间的缝隙向前望去，硕大的今川家纹旗赫然伫立在雪白的帷帐前。

“朝比奈大人，前面就不能行马了，还请您劳身。”

为首的斥候转过身来，朝他行了一礼。朝比奈同时翻身下马，到此为止他还没有发现清水家两名人质的踪影，如果清水正胜和清水凉宗都在今川义元的本阵里的话，事情可就难办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竹筒，刚准备往前走，身后就有人搭住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去，身后的男子穿着精致的大铠，脸上还戴着一面金色的虎兽面具。可朝比奈还是认出了他，根本不用这个人说话，敢在军中顶着那么浮夸的金色双鱼纹前立到处乱跑的人，只可能是他。

“兄长大人。”

朝比奈朝虎面武士鞠了一躬，对方的面具下传出轻笑。

“哦？变得聪明了，三郎。”

泰亲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场面顿时变得异常尴尬。在旁的武士和足轻都小心地把头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还有要事，告辞。”

“等等！”

朝比奈泰朝双手背在身后，面具下的眼神阴暗，拖车上的货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踱步到一只木箱身旁，淡淡的硫磺味让他猜出了里面的东西。

“作为阵前大将，我必须要知道你来的目的。”

“阵前大将，那父亲大人呢？”

“父亲大人已经回到骏府馆养伤了。”

朝比奈泰朝看着弟弟的背影，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他甚至连他对重伤父亲的担忧也听不出来。他慌了，直觉告诉他某些东西变了，弟弟身上的变化成为了一种他无法计算的不确定因素。

“车上的是五门【大筒】火炮，还有若干火药。”

朝比奈泰朝的脸色难看起来，放在木箱上的手臂肌肉紧绷。这些火炮是他和父亲在被围困之前由他自己亲手回绝掉的东西，如今又被他们拿来进贡今川义元，不难察觉其中有嘲笑他的意思。

“呵，眼看着我军即将大胜，恐怕也不需要清水姬的这些小玩具了吧？”

朝比奈泰朝十分清楚自己弟弟的脾气，他的耳朵里是绝对容不下任何对雪子的冷嘲热讽的，所以现在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他爆发，再从他的气话中寻找把柄。

“别惹我发笑了兄长大人。”

并没有预想中的爆发，如此冷静的反应甚至让他从泰亲身上看到了雪子的影子。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马上就要大胜，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当初兄长大人你收下这批火炮，情况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你！”

朝比奈泰朝还是第一次被弟弟顶嘴到无话可说，胸中的无名火顿时直冲脑门。

“北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请你不要再妨碍我了，兄长大人。”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像石块似的砸在朝比奈泰朝的心门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和几个搬着火药的随从不紧不慢地走进本阵。

身前的马车也随之起步，朝比奈泰朝识趣地往后退去。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双目慢慢睁大，他走到刚才马车停下的位置，蹲下身去摸了摸地上深深的车辙。

“呵……”

进入本阵，周围的空气竟然真的变得暖和起来，当朝比奈见到今川义元时，周围的热气竟然都有些烤脸。六个硕大的火盆像路灯似的摆在本阵主座的两侧，每个火盆都最起码需要两个人才能围住。今川义元慵懒地侧躺在座位上，见到朝比奈泰亲进来也没有丝毫惊讶，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长弓。这把宝弓据说是长宗我部兼序兵败时流出的亲身物，弓梢和普通的日本弓一样上长下短，由一整条紫藤木制成。

“馆主大人，在下清水家家臣…”

泰亲的余光在身边的武将之中来回扫视，很快他发现了两双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微微侧头，确认了那就是清水正胜和清水凉宗，但问题也就困难了起来。这里可是今川义元的本阵，难道要把那两人直接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带走吗？

不可能！

一定要想办法找借口把他们带出去。

高座上的今川义元慢慢坐起身，厚重的袖子扬起一阵带着浓重酒味的热风，熏得朝比奈泰亲的胃直犯恶心。

“哦，这就是那个击败北条的大铁炮吗？”

第一次听到今川义元本音的泰亲心里一惊。

“是，正是。”

“真是极好，真是极好！”

今川义元像个孩子似的笑着拍起手来，双眼眯成一条细缝。他迫不及待地想从座位上下来仔细看看传说中火炮的模样，朝比奈悄悄地把左手靠近腰间的竹筒。

“馆主大人还请稍等！”

朝比奈泰朝从营帐外冲进来，跪在泰亲的身边。

“这毕竟是清水家制造出来的东西，不如就让家弟为馆主大人演示一下，这火炮是否真的和传闻里说的那样神奇。”

“我正准备这么说呢，怎么样，你会吗？”

这不正是把凉宗和正胜二人带出去的好机会吗！

朝比奈泰亲心中狂喜，松开放在竹筒上紧握的手，默默的点点头。身边的这位兄长可是无比细腻之人，在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他看出自己心里所想的事情。

“如果馆主大人想看的话，我这就叫人准备，还请各位大人一起出去。”

今川义元首肯之后，武将们都纷纷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希望能看到传说中的大火器。人群中的清水凉宗想挤到朝比奈泰亲身边，但是被身旁的正胜抓住。

“叔父！他…”

正胜和不远处的泰亲对视一眼，旁人可能无法从这个对视中获得任何信息，但正胜可以。因为此时泰亲的眼睛，属于一个严阵以待的武士，他的目光深处便是雪子意志的化身。

“是雪子派他来的，跟紧他！”

正胜抓着凉宗的胳膊，快步跟上即将走出帷帐的人群。

五门【大筒】被朝着北条军阵的方向配置完毕，每门【大筒】旁都摆放着一箱被撬开的火药。朝比奈泰朝饶有趣味的按着顺序检查着火药，他把手伸进火药箱中，面具下的表情顿时失望起来。

“泰朝，火药有什么问题吗？”

今川义元站在一面金色的罗伞下，警觉地用折扇挡住自己的半张脸，两只点点眉皱在一起，朝泰亲投去狐疑的目光。

朝比奈泰朝索性摘下手套，把手再次伸进火药箱的表面，比海盐都要细致的火药顺着他的指尖流过，恐怕整个今川军阵中的铁炮队都没有用过质量如此上乘的火药。这当然不是朝比奈泰朝想象中的结果，可是他还是很难相信清水家会那么好心的给他们送装备。

“不…并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我们要开始了，还请兄长大人站远一点。”

朝比奈泰朝愤愤的站到人群当中，但是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压迫地他快要喘不上气来。

背过身去的泰亲从腰间拔出长刀，他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控制不住的上扬了，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现在笑地究竟有多么疯狂，那是狂喜的狞笑。

“准备填弹——！”

由忍者伪装的火炮手装模作样的用竹斗舀起火药，倒入炮管中，尽管他们完全不懂该如何操作，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他们都注意到了朝比奈泰亲的左手已经拿起了那支竹筒。

“开炮！”

“嗖——啪！”

正当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侧头准备躲避剧烈的炮火声时，【大筒】并没有随之作响，一束闪烁的火光拖着长长的烟尾直冲云霄，朝比奈泰亲拉响了手中的竹筒。

盯着那不详的红色慢慢上升，朝比奈泰朝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

泰亲抽刀暴起，朝着人群的方向冲去。周围的烟幕瞬间像雨点般炸开，把众人笼罩在呛人的粉尘中。烟雾之中有人发出惊叫，传出利器插入血肉的声音。

远处的清水家本阵内，家臣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在天空久久未能散去的红光。

“去准备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