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剑豪将军与女城主

从四国岛上吹来的海风，穿过沿岸的一座座城池，最后融进浪花中，打在堺的渔船上，堺的海堤上。月亮从乌云中挤出身，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打亮海面上的一艘渔船。

船上有一对少年少女，少年一身低调的暗色窄袖着，上好的布料在月光的照耀下，隐藏在针线之中的木瓜花纹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年幼的少女一身戎装，腰间别着一把牛皮刀鞘的长刀。黑漆护具里的淡红色和服袖子用一根白绳系起来，显得格外干练。少女的长发比夜幕更黑，末梢几乎要浸在海水里，像是一挂瀑布。乍一看，给人一种长发是夜色下海水源泉的错觉。

在渔船的又短又窄的甲板上，两人保持着很奇怪的姿势。少年的右手紧紧地抓着少女的左手，另一只手则挽着少女纤细的腰。两人彼此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少女微张的红唇像是因为紧张而颤动，不敢过于冒犯的少年将左手用力了些，少女的脸已经靠在了少年的胸膛上。

少年的脸这才微微泛红，“你想去哪？”

怀里的少女一惊，“回家。”少女知道这是莫名其妙的回答，她能听见少年胸膛里振振有力的心跳声，即便隔着护甲也能传过来的体温，以及发麻的左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少年见少女不反抗自己现在的姿势，未免有些惊喜，于是鼓起胆子。

“放开我。”怀里的人冷冷的说，但仍然没有反抗。

“和我回家。”

少女笑，笑声撩动着少年的心，“为什么？”

“我娶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少年通红着脸，撑起少女的肩膀，两人的目光又一次对视着，少女的眼睛放着微弱的红光，冰冷而又危险。

“天下。”少女没有丝毫的考虑。

少年一怔，就是这片刻的犹豫，他在少女的眼神中看到了失望，化作无底深渊的失望。下一秒，他的胸口传来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量，他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的少女，自己狼狈的翻入了冰冷的海水里。

“织田信长。”少女走向船沿，用冰冷的声音叫着海面上扑腾着且不停咳嗽的少年。目光让人捉摸不透。

“接下来，你每一年都会死一次。”

海面上不停扑腾着的少年盯着少女，“什么？”

“下次见面，如果现在的你还活着，就杀了你。”

少女走到另一侧，望向波涛层层的海绵，旋涡已经消失不见。

小船就这样无声的朝岸边划去。

堺的某旅馆，深夜。

朝比奈，竹千代，山本围坐在阴燃的炉火边，阿泠睡在隔壁的和室里。三人一言不发，朝比奈的脸色极其难看，竹千代的目光里充满自责，山本一脸看戏。

朝比奈再也无法忍受，一拍地板，“山本！你在那嘻嘻哈哈些什么啊！殿下可是被织田家掳走了啊！为什么不让我去！”

山本侧身，防止身上沾到唾沫，“嘛嘛…别那么激动嘛，对方如果真的是那个织田信长的话，殿下肯定没事的。”

“闭嘴！当初就不该信你的鬼话，让殿下和这个胆小鬼待在一起！”朝比奈的内心乱成一团。

竹千代低下头去，“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

山本的眼神严肃起来，“你给我等一下，竹千代。朝比奈，你知不知道殿下在赌场的时候，和我说了什么？”

“啊？不就是让你去杀了那些出老千的吗？！”

“不是不是，是之后上楼，但是进屋子前的时候。”

“……说起来，好像是...你们说了什么？”

山本看了看和室里昏昏入睡的阿泠，确认阿泠睡着后，又看向竹千代和朝比奈，“殿下问我，有没有信心杀了这件赌场里所有的人。”

竹千代和朝比奈一脸震惊。

“认真的吗？！山本。”朝比奈有些不太相信。

“殿下回来了你自己问咯，放心吧，殿下比你想象的强大太多了…”山本一顿，“也许，这就是殿下的可怕之处吧？”

朝比奈和竹千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移门被推开，雪子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殿下？！！”朝比奈像见了鬼一样叫起来，“殿下你没事吧！”

雪子笑着点点头，“没事没事。”

竹千代的眼眶里已经有眼泪在打转，“殿下！是我的错！”

山本推开竹千代，向雪子行了一礼，“殿下，欢迎回来，在下等候多时了。”

“噢，山本，阿泠睡了吗？”雪子把鞋换下，摘下足胫。

“是，殿下，广桥先生送来一封信。”山本从衣服里取出叠好的信纸，放在地上，推向雪子。

信上写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义元公的奖赏已经下达了，将三河境内的今桥城赏赐给雪子。今桥城是新造完不久的城池，位于三河南部，临海。如果把三河领比作一片杏叶的话，今桥城就位于杏叶的叶柄上。今川义元如此安排，想必是为了让雪子监视三河松平家以及织田家的一举一动吧。

第二件事是从清水城传来的，从雪子在光清寺读出古书的那一日起，康宗就让人通知了京城里有名的公卿三条。如今三条传来答复，希望雪子尽快入京。

听完信上所说之后，朝比奈和山本纷纷行礼，“恭喜殿下，成为名副其实的城主了。”

雪子点头，“所以，三条家是？”

“三条家是京城最有名的公卿家，就算是义元公想要进京觐见天皇，都需要通过公卿们的推荐。”朝比奈解释。

“天皇……吗？”雪子沉思起来。

山本笑了笑，“先不要考虑这些了，殿下好不容易成为城主了，得好好庆祝才是！”

雪子这才想起一件事，“啊…我忘记给你们带饭了！”

众人懵逼。

山本站起身，“没事，我去让店家准备些。”

“好，告诉店家那么晚麻烦他，就用两倍的价格结账吧。”

“遵命，殿下。”话没说完，山本已经把移门拉上。

“竹千代。”阎雪看向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竹千代。“到了骏府，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竹千代略带吃惊，“啊......是，殿下。”

第二天一正午，在阿泠拖着雪子买了快一车的布料之后，众人离开堺，前往京都。到达京都时，是第四天的早晨。

京的繁华虽然不及堺，但是依旧可以用车水马龙来形容，硕大的京，道路十分宽阔，不论在哪都能听见音坊中传来的歌舞声。穿着华丽衣裳的公卿夫人们并排走在街上，用艳丽的扇子遮挡住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阎雪总觉得京的街头上，尽是一些卖吃的店家，想必堺来说，和果子屋，肉屋要比堺多一倍。

阎雪的马停在了一间和果子屋门前，目光再也无法从店名上离开，“大福屋”，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以及熟悉的味道。

阿泠知道阎雪为什么停下来，“小姐，要不就试试这一家吧？”

阎雪反应过来，“嗯！”很甜的笑了。

阎雪掀开店门口的迎客布之后，一股带着甜味的热气扑面而来，这是和果子特有的味道。可能因为是早上，店里的人并不多，食客们三三两两的坐着。点什么的都有，糖团子，羊羹......但是最吸引阎雪的，是靠窗位子上的两个食客，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福，以及一旁垒了估计有四五层的空盒子。桌子两侧的食客衣着华贵，一看就知道是武家出身。

但是坐在左侧的武士更加引人注目，身上穿的衣服更加昂贵不说，看面相，他和朝比奈同样，只有十五六岁。更加奇特的是他的身旁竟然放着四把长度一致的长刀，每一把看上去都价值连城。虽然听说有自信过人的武士，一场战争中怕自己把刀用到钝刃，而多准备一把。眼前这人是有多自信？但是这个人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高傲，相反的，和阎雪一样，他的眼神中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是冰冷的。微微发紫的头发和尖尖的下巴，以及眼角的泪痣，让这个少年武士带上了女性的柔美感。阎雪的脑海里浮现出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

“冰山。”

少年武士用纤细而长的手指捏起眼前的一只大福，优雅的送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咬下嘴去，只有嘴唇上沾到了一点糖粉。听到旁边有动静，少年武士转过头来，也看见了一身戎装的幼小身影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少年武士笑了，笑容就像刚才的吃相一般，优雅至极，没有丝毫多余动作，他又拿起一枚大福，“吃吗？这是我最喜欢吃的。”

阎雪的眼睛微微睁大，双腿像是不听自己使唤一般向前走去。

“殿下！”朝比奈想阻止雪子，但是雪子已经接过了那枚大福。

阎雪看着手里的大福，毫不犹豫的咬了上去，松软又胶质感满满的口感，喷涌而出的如上等蚕丝布料一样沙绵的红豆沙，除此之外，阎雪还尝到了另一种东西，意识到那种特别的味道是什么之后，阎雪没有意识到自己脸庞已经挂上了一道眼泪。

少年武士看到哭泣的阎雪，有些不知所措，“啊，这个大福啊，里面加了一种特殊的东西啊…”

“菩提香。”阎雪没有等对方说完。

少年武士的脸上拂过一丝惊讶，“噢，你知道啊？”

“这也是，我最喜欢吃的。”阎雪笑的很甜。

“噢？！是吗！”年轻武士的脸上也充满惊喜，“老板娘，再来十盒什锦大福。”年轻武士朝老板娘招招手。

“十盒？！”阎雪有些吃惊。

年轻武士看向阎雪身后。

“你不是还有好多朋友吗？”

众人于是围坐在一张长桌前，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大福。山本毫无顾虑的吃了起来，众人一脸黑线。

“呐。”年轻武士开口，“为什么要穿武具呢？”

阎雪看了一眼对方的身旁，“那你为什么要带四把刀呢？”

年轻武士噗嗤笑出声，“哈哈哈，因为我会用啊。”

“吼？”

与年轻武士同行的护卫走到身旁，小声的说了什么。

年轻武士点点头，随即站起身，“不好意思，先失礼。”

“噢！谢谢了，大福。”

对方只是挥了挥手便走了出去。

当年轻武士走了一段时间后，阎雪才意识到刚才没有问对方的名字，但是对方给她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虽然说是通过三条公卿引荐，但是阎雪压根就没有见到三条本人，而是直接被三条家的下人请到了皇居。京都虽然有种古典奢华的感觉，皇居却显得有些低调，如果不是他人提醒，这不过是一座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寺庙型的建筑群而已。

阎雪进入皇居大门后便和其余众人分开，她自己则被三四个侍女带到了像是更衣间的房间，专门为来觐见的大名或者别的什么换衣服的。几个侍女见到阎雪，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看来女性觐见天皇是一件破天荒的事。

阎雪的一身武具很快被换下，说实话她从小到大还没有让那么多人给她换衣服。红蓝花纹的小振和服和红白花纹的小振袖用木架子支撑着抬进房间。目前一身白色内衬的阎雪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两件对她来说品味都不是很好的衣服......

“就…就这两件？”

一名侍女向雪子行礼，“剩下的就是公卿家小姐比较喜欢的十二单了，殿下是武家出身，想必……”

“十二单？”

“就是在单衣上再穿十二层……”

“好好好，停，打住，我选那个红蓝的！”

侍女又行了一礼，忙活起来，阎雪这才发现，红蓝小振袖的蓝色，居然是和服裾上的海浪花纹。还没有因为这个一点都不少女的品味而感慨一下的阎雪，身后就站过来一名侍女，为她梳起了头发。

阎雪意味深长的回头看了那个侍女，“要多久？”

“一个时辰，殿下。”对方不以为然。

“……”

当阎雪被侍女从房间带出来的时候，她重新回想起了自己一节课一个半小时的留学生活。头发上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走起路来也像是走在棉花上，头重脚轻的。

绕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式庭院，四个侍女终于在走廊边跪下来，不再向前走去，其中一名侍女示意阎雪自己沿着走廊走到底。正当阎雪很无奈的打算往前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惊讶声。

“噢，你不是...”

阎雪回头望去，居然是刚才在大福屋里遇见的少年武士，“噢！大福！”下意识的喊出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大福？……”少年武士有些纳闷，但是突然恍然大悟，“啊，大福，哈哈哈哈，对对对，大福大福。”少年的笑容像是清晨山泉之上透过树丛的一米阳光，温柔，但是又显得刺眼。

这时候阎雪才发现，少年此时的衣着比起之前，更加正式，身上的大纹看不出一丝皱痕，发髻上也毕恭毕敬地戴上了官翎。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

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当自己发现阎雪的眼神后，少年武士也呆呆的看着此时化着淡妆的阎雪，眼角的红色眼晕恰到好处，没有显得妖艳，相反，透着少女独有的妙龄感。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意识到各自在旁人眼里格外暧昧的眼神，都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但是阎雪的反应更加强烈，脸上的红晕快要透出粉底来，呼吸也更加错乱。

“足利义藤。”少年武士握剑的手更用力了些，期待着对方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对方的脸上的确有了其他的反应，但是却不是义藤平日里所见到的那样，也不是他所期待的反应。他从眼前的少女脸上，看不出一点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反馈回来的惊讶和慌乱。只有转瞬即逝的惊讶，剩下的，是无比沉重的情感，这份情感是什么呢？和身边大臣的谄媚，急功近利的情感不同，这是，惋惜？没错，这是惋惜，是自己的父亲死去后，周围的人所展露出的表情。但是为什么要惋惜自己呢？义藤不明白。他只觉得眼前的少女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好像能看懂少女的内心，因为他们是一样的，某些处境上。

阎雪回过头来，“足利......义辉？”

“嗯？”义藤也从出神中反应过来，但是他没有听见刚才少女说的话。那是他日后的名字，一个还未实现传奇，就被历史诡异地抹杀掉的名字。

“没事。”

“你也在这的话，难道你是那个清水家的公主吗？”这下该轮到义藤惊讶了，因为对方并没有否认。“你就是那个....六十骑平乱的......”

雪子朝义藤行礼，“没有想到是将军大人。”

“对不起。”义藤在雪子面前蹲下，雪子闻到了义藤身上像是紫藤萝花盛开时的香味。

“诶？”阎雪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要道歉。

“我刚才在大福屋轻视了你，还希望你不要介意。”对方很诚恳的道歉，让阎雪有点不知所措。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正是第十三代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日后被称为“剑豪将军”的足利义辉。但是这种话，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幕府将军所能说出来的。这也是阎雪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个主动道歉的“上级”。

“足利大人？！您在干什么？”义藤的身后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阎雪向后看去，是一群穿着卷腹，化着和今川义元差不多一个风格的公卿们。

阎雪发现足利义藤的脸上出现一道黑线.......下一刻她就被对方抱起，不是公主抱，而是一种抱娃娃......不对，是一种抱着宠物狗的姿势被义藤抱在胸前。阎雪还处于懵逼中，但是对方却一脸平静，外带宠溺的笑容。坐在义藤结实的手臂上，宽松的和服被撑起，这下张大眼睛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阎雪看起来更像是个日式人偶。

义藤抱着阎雪面朝一群面露窘色的公卿。

“是不是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