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骏河，清水本家，江尻城，万筑所馆。

穿着整洁红绳大铠的清水正胜带着四个和他同样全副武装的武士，不顾一路上来阻拦的僧侣和小姓，闯入了这间寺馆的最深处。

这间平日里只会有念诵佛经声响的静斋，此刻充斥着男子粗鲁的脚步声和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这里是清水家现任当主，雪子的父亲，康宗母亲万筑所的晚年之地。身为人臣，亦为人子的清水正胜是绝对不会走错地方的。

眼看着正胜一行人走过了一间又一间摆满了佛像佛具的房间，就快要走进女官的行宫处时，一个剃了光头，但却穿着麻衣，像是还俗和尚一样的瘦弱男子急匆匆的从走廊的拐角处跑出来，跪在清水正胜的身前。

“正胜大人！您不可以再往前走了！”

“滚开。”

既然是闯进来，推开了那么多阻拦者的正胜，又怎么会有闲心给这样的家奴面子？他一脚踢开对方，对方差点一个踉跄摔倒院子里，但眼看着正胜又要往前闯去，这家伙一个飞扑就抱住了正胜的大腿。

被这样不伦不类的同性抱住，让正胜感到一阵恶寒。

“正胜大人！正胜大人！您这样私闯老夫人的私宅，不怕主公大人他发怒吗？”

身材算不上健壮，但面容清秀，留着八字胡的正胜差些被这句话气的翻白眼。他瞪大眼睛，怒视地上的奴才。一气之下，他抽出腰间的武士刀，在半空中对准地上那家伙的脖子，将刀举在胸前。

“给我滚出来——！”

清水正胜眼眶周围的青筋暴起，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高声怒吼，庭院里快要枯萎的绣球花也被这声怒吼震落了最后的两片叶子。

终于，在走廊的拐角处，响起了细细索索的高等布料之间摩擦得到声音。只见一个身穿暗调的老尼姑在众多佩刀女官的陪同下，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甚至都没有正脸转向正胜，只是侧身站在角落。

“你这是对母亲的态度吗？”

“也罢，我也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万筑所双手握着佛珠，双目微睁，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雪那边的事，是你派人干的，没错吧，母亲大人！”

“你又在装什么好人呢？明明之前做掉那个善寺和尚也是经过你的首肯的。”

“我现在不是在和你说这件事！”

“那又怎么样！她杀了三郎！杀了你的弟弟！”

“母亲大人！三郎并不是……”

听到‘三郎’这个名字，正胜略带痛苦地抿了抿嘴。

“住嘴——！”

“那样的家伙……那样的家伙，怎么可能还会视你为亲人？！”

“那是魔鬼，是上天派下来惩罚我们的。”

万筑所的眼神像一潭枯井，万念俱灰。在几近是歇斯底里的声音中，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所以为了报复，你就派人假冒商队去投鼠疫，不惜牺牲整座城的百姓。”

“到底谁又是恶鬼呢？”

清水正胜颔首，从胴甲里抽出一张信纸。

“这是阿雪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将信纸展开抛向空中，一脚踹开还抱着他大腿的男人。空气中寒光一闪，众人还没有从空中的信纸上回过神来，正胜的武士刀就早已收回剑鞘，刚才地上的男人身体怪异的僵在原地，双手张开摆在胸前做着推的动作。

一枚球状物体滚落到万筑所的脚边，血淋淋的脑袋是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男人的错愕的表情，还在盯着万筑所眨着眼睛。

一道血柱从身体里喷射而出，滚烫的鲜血染红了飘落至半空中的信纸。

终于，万筑所看清楚了信上写的字。

“血债血偿。”

走在瘟疫区巡逻的朝比奈泰亲和岩田平太郎刚刚完成了今日的早会。破天荒的雪子今天并没有出现，而是通过阿泠向诸位到场的家臣宣布了今日因病不出席的消息。

“没事吧，清水殿下？”

还没来得及换下华服的岩田平太郎把手背在身后，时不时会确认一下腰间的墨笔没有丢下。

“话说回来，你不用陪在殿下身边吗？”

“嗯，内阁的话，就算是我和广桥医生也进不去的。”

“诶？殿下在那里吗！那里不是……”

“啊，是殿下整理情报的地方。”

“难怪……我听说，今川家虽然早就和武田家结成了合盟，但是东边的北条家却气焰嚣张，迟迟不予回复。”

“还好那里是东线，就算要打仗这次也不会带上我们了吧。”

“若是在这个时候还让我们出兵，今川家也就太过分了。”

二人慢步走着，周围除了时不时会向他们行礼的足轻队以外，还有总是飞奔着的穿着白色麻衣的医学部的生徒。

“朝比奈大人用过膳了吗？”

“啊，今天早上的话……还没有。”

“刚好我也饿的不行了，不如就去附近的粥铺吧？”

“粥……？”

“啊——就是把大米放在水里不停地煮来煮去，搅来搅去……嘛，是一种又能吃饱，又能节省粮食的凡食。”

岩田平太郎在空气中做着搅动的手势。

“哈……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是像茶泡饭一样的东西吗？”

“唉——毕竟朝比奈大人可是武家之子嘛。”

“这……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的口味也算被殿下她养叼了吧，从小我家包括到现在都是一日两食的。”

“真的因为殿下她的到来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呢，我们也好，这座今桥城也好。”

平太郎双手叉腰，看着不远处粥铺升起的袅袅青烟感慨道。

“啊！说到这个，有个人我想来向岩田大人打听一下。”

“诶？真少见啊，朝比奈大人你竟然会关心除了殿下之外的人……”

“唔……请不要把我说的像个变态一样。”

“啊，抱歉抱歉哈哈哈哈，那么，那个人是？”

“诶……是一个叫透的野武士，自称曾经在这里任职，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原来的姓氏。”

“透……难道是——！”

“你知道吗？岩田大人？”

“啊……如果真的是那个人的话，应该是黑铁透大人无误了。”

“黑铁。”

“啊，那是……”

“今桥城，原城主赐予的姓吗？”

“是。可是为什么朝比奈大人会问起他呢？”

“其实，这次的任务也是在他的帮助下才顺利完成的。”

“诶？黑铁大人，还活着吗？！”

“嗯，但是他舍弃了黑铁这个姓氏。”

“有传闻说，他和黑铁十一组都死在远江了。”

平太郎摸着下巴，仔细地回想着。

“【黑铁十一组】？”

“虽然我也没有见过，但是传闻那是原城主的最强战斗力，为首的就是那位黑铁透大人。”

“十一组是……十一个人吗？”

“不是哦，是一支足足有三百人的队伍，但全员都是强大的武士。”

“武士？！三百个！？”

朝比奈惊讶地喊了出来，要知道，就算是在今川家常年搜刮油水的条件下，想要培养一支武士队也是相当奢侈的事情。更何况，一名武士之所以能成为武士，不是平民付出朝夕的努力就可以的。

“但那也是传说啦，如果真的那么强的话，也就不会……啊，抱歉……我不应该这么说。”

平太郎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要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赶紧向朝比奈鞠了一躬。但对方只是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着。

“快走吧，真的，有点饿了。”

眼看着饥肠辘辘的两人就快要走到粥铺跟前，朝比奈泰亲却停下了脚步。

在二人排着队伍的最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当平太郎转过头去想看看朝比奈的表情时，却发现对方也在盯着自己。

两人又看向前面那个弱小的背影，本该白净的脸上故意涂抹了柴灰，正在奋力踮起脚尖，想要去接过刚刚盛好的热粥。

“要小心啊，小姑娘。”

打粥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绕到锅前，蹲下身子递给了雪子，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同时，接过热粥的雪子也兴奋地看着手中的粥，眼神中甚是怀念。

“啊，这不是岩田大人吗！”

正当两人目瞪口呆，已经确信无疑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小女孩就是雪子的时候，身后的百姓中有人认出了平太郎。

“啊啊啊……是。”

“岩田大人！之前的那个肥皂，可是很好用啊！”

“没错没错！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能够那么干净过呢！”

“家里的夫人和孩子们也都异常喜欢呢。”

“可以的话，真想一天洗一次啊！”

“你这家伙，也太奢侈了吧！哈哈哈哈。”

“今川义元说不定都没有这个待遇啊！哈哈哈哈哈。”

平太郎急忙转过身去寒暄，但是同时，雪子也发现了他们两人。原本幸福的眼神瞬间僵死，像是威胁一般地盯着二人。

朝比奈瞬间领悟了雪子的意思，只好留下还在应酬的平太郎，尽量不惹人注意的走向她。

看到朝比奈朝自己走来，雪子也端着粥走进粥铺内。

“啊啊啊，烫烫烫烫烫——！！！”

像扔掉烫手山芋般的把木碗摆在桌上后，赶紧用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

“殿下——这是……”

“嘘——这个可是能让手冷下来的独家方法哦！不要告诉别人。”

雪子坏坏的朝坐在对面的朝比奈笑了笑，拿起一旁的简易木勺子，在喝之前，像是欣赏艺术品那样细细地闻了闻，在闻到秋季特有的新米的香味后，雪子满意的呼了一口气。

“诶，等等殿下！我不是在问这个！您这是？”

“在外面就不要叫我殿下了！就叫雪子吧。”

“诶？！这怎么行？”

“这是命令。”

“这……”

“嗯——？”

“薛……雪……雪子。”

真是太丢人了，身为堂堂武家之子，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扭扭捏捏，脸也开始有感觉地发烫。

“你怎么了，泰亲，脸很红哦。”

“殿……雪子……你就别再取笑我了，所以，为什么……”

“有点想喝粥了呀，以前我妈总会给我做呢，白粥。”

“妈？啊，紫夫人吗？诶——我从来都没有喝过呢。”

‘啊，差点……’

注意到自己口误的雪子，立马为了掩盖尴尬般地喝了一口滚烫的热粥。

“啊——烫——！”

朝比奈坐在自己跟前，又不能就这样直接吐回碗里，经过大脑应激性的考虑，还是碍于面子把滚烫的粥咽了下去，雪子已经能听见自己的食道正在因为这一口热粥一路哀嚎。

“殿下——这怎么能直接入口呢！！！”

看着雪子痛苦的表情，朝比奈差点跳起来。

很快，他从隔壁的桌上取来一只干净的空碗，小心翼翼地从雪子的碗中舀出几小勺粥，用心的吹着。

坐在对面的雪子用手掌支撑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

“你也开始会照顾人了啊，泰亲。”

雪子看着卖力的朝比奈，欣慰的笑了。

但是朝比奈的脸刷一下的红成了柿子。

“这……这是……我在家的时候也经常会喂家妹。”

“诶——这样啊，原来泰亲你还有妹妹来着？”

“嗯，比我小两岁，现在的话，应该和我喂她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了吧。”

朝比奈继续默默地吹着，眼神中满是宠溺。

“想家了吗？泰亲。”

“怎么会。”

几乎是完全不经过思考的回答。

“那个家的话，不好的事情要比美好的回忆多太多了。”

“那，你也来喂喂我吧。”

“诶？”

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朝比奈惊讶地抬头，发现雪子也正笑着看着自己。

“来嘛！我可还从来没有被兄长喂过呢。”

“啊……好……”

‘原来是……【兄长】吗？在她的心里。’

朝比奈有些泄气的低下头去，但同时他也放心的握住勺子，轻轻地挪向雪子微微张开的嘴。

‘果然……这还是……’

朝比奈咽了口口水，勺子也已经到了雪子的嘴边。

“怎么样？”

朝比奈问了一句自己瞬间后悔的问题，还问怎么样，自己是白痴吗？！

“怎么样是？嘛……就是有点稀啊，感觉像是在喝淘米水。”

“你们……在做什么呢？”

“啊——！”

听到平太郎的声音，朝比奈像是被蛇咬了一样迅速抽回了手。

“殿下……”

“啊，平太郎啊，你也在啊。”

岩田平太郎微微鞠躬，端着手中的粥坐到了桌子里。很快，雪子和平太郎都发现了一个问题，雪子身前的粥，几乎看不到米粒，但是平太郎的那份，却多到简直就是茶泡饭的浓度。

“这………”

平太郎心里一惊，朝比奈泰亲的脸上也有了愠色。

“我在让他们为殿下打一碗！”

说着平太郎就想起身，但是却被雪子拉了回来。

“这里，管事的人是谁。”

“啊，是……是宗一郎夫妇……”

“我说的是更上面的人。”

“这……”

平太郎的表情变得很难看，简直就像是他正在被受训一样。

“大疫在前，医学部和城中兵士们都在为了一起渡过难关而努力着，可是却要让他们吃这样的东西……吗？”

看着雪子变得越来越冰冷的眼神，平太郎深知如果此时再不做些什么，恐怕这里今天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其实——！”

“其实，这里的管代……啊不，是原管代……正是明智十兵卫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雪子和朝比奈都微微一愣。

随即，雪子笑了笑。

“算了，要不是他们，我都要忘记那家伙了。”

“那……殿下，可否饶过……”

“你在说什么，我就那么可怕吗？”

“啊，不是…….”

“不过，告诉他们，下次我再来检查的时候，希望那口锅里的米能够插得住筷子。”

“是！在下一定会监督他们去办！”

“好了。”

雪子没有了继续喝粥的心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外面的太阳也变成了刺眼的颜色。

“是时候，让那个家伙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