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秋分刚至，今桥城西边的宫路山的颜色，竟然已经淡淡发红。这条山路是从今桥城前往冈崎城的近路之一，因为要翻过小半个宫路山的山麓，所以很难看到商队从这里经过。

“呀——好久都没有出来走走了。”

一身便装的大关龙照骑在枣红色的矮脚马上伸着懒腰，腰间的武士刀时不时发出悦耳的声响。衣服虽然宽松，但他总觉得没有自己原来爱穿的那一套更加贴身，可是现在他身上的槿木小纹是雪子特意让他换上的，他也不能再推辞什么。

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浮夸地向身后一望。果然，身后的那个少年仍然警惕地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喂，黄毛小子。”

“干什……不许叫我黄毛小子！砍了你！”

那日大关龙照向雪子提出自己可以找到形高家的瘟疫药后，雪子便命朝比奈泰亲与他一同前往，除此之外，没有一兵一卒。

“果然还是不相信我吧？你也好，你们家的主公也好。”

大关龙照刻意提高了声调，生怕朝比奈泰亲听不见。骑在身后的朝比奈泰亲只能看到他高高拢起的发髻，耳边一直吵闹个不停的蝉鸣更是令他烦上加烦，自己这几年来，可从没有离开过雪子的身边半步，作为御前侍卫的他，早已经在心底把两个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了。

“当然！谁会无缘无故相信一个叛军之臣！”

“也是啊。”

“到底为什么连我也要和他一起啊……”

朝比奈泰亲小声嘀咕道，他也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发牢骚了，这才刚离开今桥城半天而已。大关龙照没有回头，听得一清二楚的他微微露出笑容，嘴角上的黑色痦子都被挤了上去。

“那是相信你吧，你的殿下大人。”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在那自说自话了。”

“比如说，在我稍有不忠的时候，砍了我，之类的。”

“我会的，毫不留情地砍了你。”

朝比奈泰亲一板一眼地回复，如果这时候大关龙照能够回头看一眼，就能明白他一定是认真的。

“哈哈哈。”

“你不信吗？”

“前面就是宫道天神社了，进去参拜一下吧？”

两人脚下的泥泞山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撒上了石子，前方的灌木丛旁也有一阶阶的石台阶隐隐若现。又骑了不到一会，一座两个人高的木制鸟居出现在二人眼前。大关龙照轻车熟路的翻身下马，缰绳随手一扔，栓都不栓就准备踏上石台阶。

“你们家主公，好像是信佛来着吧？”

“你是担心殿下不让家臣进入神社吗？”

“是那样就好了。”

“放心吧，我不会因为你和殿下的神佛不同而斩了你的。”

“哈哈，那真是感激不尽！”

大关龙照咧开嘴笑了两声，在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深呼吸两口。

“好！要上了哦！”

“至于吗……”

看着大关龙照一鼓作气开始爬石台阶的架势，朝比奈泰亲小声抱怨着。但当他翻身下马，看了一眼石台阶的高度后，自己的膝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的骑马，突然发软了一下。

‘真的假的……’

看着近乎快要延伸到山顶的石台阶，朝比奈泰亲倒吸一口凉气。

--

今桥城城下町，正午。

“一——二——拉——”

“噢——！”

七八个足轻死命的拽着一根手腕粗的麻绳，正在把一口城内深井的底泥打捞上岸。黑褐色的泥土逐渐浮出水面，趴在井口的广桥直冈已经能够闻到一股反常的恶臭，很快，在泥土上方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不明物体吸引了他的注意。

围在井口周围的色部家的成员们也纷纷用手遮住口鼻，

‘居然连这里也……’

“带走，去见殿下。”

“是——！”

城下町临时隔离区的营帐，除去朝比奈泰亲以外，所有的今桥清水家家臣都到场了。甚至连上泉志忠都没有缺席，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当下就是今桥城能否维持繁荣的生死关头。

“你说什么？！”

听完广桥直冈的汇报，雪子手中的木杯差点没有掉到地上。

“殿下，全城大大小小数十口井，有半数都挖出了病鼠的尸体。”

他朝身后挥挥手，一名全副武装的侍从端着黑色的木器漆走到众人中央，木器漆上是一团散发着恶臭的肉块，即使已经腐烂到能看到发黑的骨头，可众人还是发现了那团肉块，实际上是数只用尾巴绑在一起的老鼠，甚至有一具尸体上的疫蚤卵还没有孵化，密密麻麻的白点看得人背后直冒冷汗。

“这是……”

山本晴明看着眼前散发着恶臭的肉团，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身后的上泉志忠也是，虽然少言的他依旧沉默不语，但紧锁的眉头依旧能看出他此时的不安。

“殿下，有人往今桥城内的井里投病鼠一事，已成定论，还请决断。”

看着强压心中怒火而脸色惨白的雪子，广桥直冈俯下身子去。

“岂有此理！是想让整座今桥城都葬送吗！”

“殿下，这样的犯人，绝对不可以让他逍遥法外。”

“是织田吗？！”

“有道理，这场瘟疫不正是从尾张传过来的吗？”

雪子放下微微颤抖的手，透彻的双眸此时布满吓人的血丝，嘴唇也咬得微微发青。众人看到雪子这副样子，不敢再吵闹，都赶紧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做得好，广桥。还查到别的了吗？”

“殿下，经过调查，我发现这件事情，恐怕和尾张织田家并无关联。”

“为什么？”

“在查到这些病鼠后，我立刻又去诊断了一次拿几个从尾张逃过来，并且已经患病的患者，发现他们得的瘟疫并不是鼠疫，而是普通的疟疾热。”

“明白了，那就让他们都开始服用奎宁吧，万一再爆发一次疟疾，就是真的棘手了。”

“遵命。”

“那么……没有事的话。”

“殿下且慢！其实我还有一个发现。”

雪子的余光微微瞥向群臣中的梅忍，对方正在以一种很奇怪的角度看着自己，背挺的像一块木板一样，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说。”

“在这些被投了病鼠的井中，有一口非常特殊。”

“特殊的井？”

“正是，那口井并不是大街上的公井，而是一户人家的私井。”

“拥有私井的门户应该只有那么几家……”

“殿下还记不记得那位从棺材中救出来的家伙呢？”

“你是说色部公长？！”

广桥直冈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的发现让雪子倍感惊喜，说不定是捉住犯人的重要线索，想到这里，她的眼神立刻坚定许多。

“你们都听好，这件事情，我会亲自来查！一定要把这件事情的执行者和幕后黑手一并揪出来！”

“是——！”

“梅。”

“殿下。”

“这件事情不许有一个字泄漏到本家去，如果我听到一点风吹草动，我拿你是问。”

“完全明白了。”

梅忍恭敬的俯下身子，嘴角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医学部也继续用汉方医治疗已经患上鼠疫的患者。”

“是。”

得到满意的回复，雪子站起身，拿上身后的泥棒切，往营帐外走去。

“广桥医生，你和我一起去见色部公长。”

“遵命。”

雪子和广桥直冈走后，营帐内的家臣们终于得到了议论纷纷的机会。

“看来殿下并没有寄希望于那个人啊。”

望着雪子的背影，岩田平太郎长叹一口气。

“哪个人？”

“就是那个被殿下从心口捅了一枪还没死的家伙吧？”

身旁的人赶忙搭话。说着，身旁响起沉闷的脚步声。

“当然啦，殿下怎么会相信一个那样的家伙。”

“山本大人。”

岩田平太郎一抬头就看到了身前站着的山本晴明，他宽阔的肩膀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线。

“那为什么，殿下要派朝比奈大人一同前去呢？”

“.……”

这个问题呛得山本晴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确，要说对家臣的重视程度，自己可能真的比不上朝比奈泰亲在雪子心目中的位置。

“总……总而言之！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维护好城内的治安，鬼知道那群投病鼠的家伙会不会再来。”

“说的也是……”

山本晴明不再说什么，扛起身旁的野太刀，和身后的梅忍一同走出了营帐。看着他们两人在日光下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让岩田平太郎有一种瘆得慌的感觉。

--

“哈——哈——哈——你这家伙……”

“不行啊你，才走这么两步就……哈———”

朝比奈泰亲一只手扶着腰间的武士刀，另一只手则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撑在神社大殿入口的石鸟居上，自己少说也登上了几百个台阶吧，能感觉到肺部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到了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那样的程度，恨不得耳朵和眼睛都能喘上两口气。

大关龙照的状态一看就要好上不少，不过他正想嘲讽朝比奈两句时，也开始遏制不住的粗喘起来。

“呵，什么吗？你也不是一样。”

朝比奈泰亲扶在武士刀上的手松开了不少。

“还不是拜你们的主公所赐，要不是我胸口上的伤，再让我立马下山我也不带喘的！”

“啊，当然啊，滚下山当然不用你喘。”

两人开始了互损模式，谁都不想先示弱。

“啊——真畅快，再不像现在这样出身汗，夏天就要过去了呢！”

大关龙照用袖口一擦额头上的汗，深呼吸一口就跟没事人一样。

“猪的确喜欢在自己的汗水和泥土里打滚呢。”

“你损人的话也是跟你家主公学的吗？”

大关龙照双手插在腰间，一脸戏虐的看着朝比奈泰亲。

“什……！”

刚准备破口大骂的朝比奈泰亲，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像刚才那样刁钻的话，确实不像他往常会说的，怎么回事……

‘我……平时都在说些什么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大关龙照的脸，再想起刚刚自己说过的根本不一如既往的话，朝比奈像是被戳中了笑点，因为笑的太过用力，忘记了自己刚走了几百阶台阶，肚子终于坚持不住开始硬生生的疼起来，他扶着武士刀的手终于坚持不住捂住了肚子。即便如此，即便他多么想抑制住现在的笑意，但他还是很开心的笑着。

“可能这就是原因吧。”

“哈哈哈——你说什么？什么原因？”

朝比奈正在尝试努力刹车，尽量让自己回到正常的表情上，但越是这样尝试，心中的笑意越是喷涌而出，就像是……积压了许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一般。

“很久没笑了吧？”

“诶？”

“也难怪，你们的主公可是一个怪物，各种意义上。”

大关龙照看来是真的累了，一屁股坐在了神社净手池的围栏上，很是随意的舀起一口便喝了下去。树影斑驳，映照在他湿漉漉的脸上，像是撒上了一层金粉。

“这种话，我总是能听到，说殿下是怪物什么的。”

看到朝比奈不再针对自己，大关龙照的内心也放松许多。看来两个人在都筋疲力尽的情况下，真的能打开心扉啊。这也算是他能悟到的为数不多的人生经验吧。

“难道不是吗？真的假的啊，她才八岁吧？你们这帮家臣难道都不奇怪吗？你们八岁的时候都在干什么？这简直就是……很奇怪好不好！”

听着大关龙照浮夸的语气，但是却不浮夸的质问，朝比奈的面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可是我们都见到了，那位大人的所作所为，都是我亲眼所见的。”

“那位大人……哈！”

“有什么不满吗？这可是乱世！出现各种各样的人也不奇怪吧！”

“所以你们都在学她，都想变得和她一样，变成怪物。”

“.……”

朝比奈泰亲沉默了，他看向头顶透着阳光的树叶，他并没有反驳大关龙照的想法，因为正如他说的那样，自己确实……想要变得和雪子一样，因为只有那样，只有那样才……

“黄毛小子，你今年多大了？”

“朝比奈。”

“啥？”

“朝比奈泰亲，再叫我黄毛小子我就真的杀了你。”

“哈，这样啊，那——朝比奈小子。”

“喂——！”

“不喜欢？那泰亲小子，嗯，听起来像是零食的名字呢。”

“杀了你！”

坐在石台阶上的朝比奈装腔作势地把武士刀从刀鞘里抽出来，但是马上又怪怪的放了回去，对方似乎完全不怕他的样子。

“十一。我比殿下年长三岁。”

“那你已经是个怪物了。”

“我吗？你知道我兄长是几岁死在战场上的吗？”

“抱歉！没兴趣知道。”

“喂！你这家伙！”

这回朝比奈真的被他气得一跃而起。

“喂，朝比奈小子，你说……”

“什么？”

“如果让你们家的忍者来爬，会不会也像我们这样喘？”

“你在说什么呢，傻了吧你。”

听着灌木丛中两声轻微的喘息声，大关龙照竖起的耳朵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了找到答案的笑容。

--

各位读者老爷，大家好啊。

首先真的非常感谢大家能够一直支持这部作品，以及忍耐一直无限拖更的作者（没错，就是我）。尤其要感谢那些一直在评论区与作者互动的读者朋友们。每次看到有人留言，作者真的跟收到情书一样激动。你们的评论留言，就是我一直以来坚持创作的动力！感谢感谢！

最近作者突然心血来潮，看了看自己写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发现了各种文法的错误和剧情的不连贯的地方。对此，已经完成了校对，和这一章一起更新到了网上，现在一看真的是顺眼不少。（笑）

好了，祝大家暑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