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山本……”

宛若三伏天的闷热让睡梦中的山本晴明满头大汗。

“山本……”

尽管大脑已经认识到自己是在梦中，但他还是无法自己清醒过来。这是一片虚无的梦，在一片漆黑中，有一个声音好像一直在漆黑的尽头呼唤着自己，他毫无选择，只好向那个方向走去。

“不能原谅……”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诈然出现。人头的后面，是数百具看不清面孔的，跪在地上的人。

“你们……你们……”

“不能原谅……山本……山本——！”

为首的人头突然如厉鬼般嘶嚎，紧接着，身后跪在地上的人从最后一个开始，传来‘咕咚——’的诡异声响。

“你这个——叛徒——！”

“你害死了我们——！”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不能原谅——！”

在那诡异的咕咚声快传到眼前时，山本晴明终于看清，这声音其实就是人头落入地上血洼所发出的响声。

“不是的——！”

他朝着血淋淋并且慢吞吞朝他飞近的人头狼狈地大喊，身体本能的想往后跑，但无论如何也挪不开半步，甚至连闭眼都做不到。

“不能原谅哦——山本！！！！”

人头已经飞到了离他只有半拳的距离。

‘咕咚——’

人头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的坠落在地上，滚落到山本晴明的脚边，他能感受到人头的温度。正当他盯着地上已经失去动力的人头时，自己的头上方传来夹杂着浓浓血腥气味的呼气。

“山本。”

这回事他熟悉的声音，没错，无比熟悉的声音。

他踌躇着将头慢慢抬起。

一个巨人版的雪子伫立在他眼前，手中握着已经发钝的武士刀，原本细致的长发，也被鲜血浸成了一柳一柳的黏在黑色的和服上。

“下一个呢？”

“啊啊啊——！”

他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周围沉寂的一切，枕边的香炉里还袅袅地冒着青色的流烟，他渐渐感受到背部被汗水打湿传来的凉意。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警觉地望向门口。

“山本大人，您怎么了吗？”

他喘了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没什么，噩梦罢了。”

“.……是，打扰了。”

门外的小姓沉默片刻，便离去了，想必自己要被他们嘲笑了吧。

“又是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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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居然连老衲给大人的鲸奢都开始没有用了。看来大人您的梦魇迷心已深，外部的安抚已经毫无作用了。”

竹风和尚双手合十，坐在山本晴明的对面，身后是一尊镀了金的成佛小像。自从带着雪子从清水本家的盐矿洞内逃出来后，竹风和尚就拒绝了雪子一切的委任，一心待在这间长全寺内研修佛法，远离尘世。

“不如说，这次的噩梦，更加过分了。”

“山本大人不妨对老衲说说，是什么样的噩梦，能够把清水家第一勇臣吓成这幅样子。”

“啊……不……这个……”

山本露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这是当然的事情，要是说出来，自己做的噩梦是因为梦到了雪子，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要沦为别人的话柄？

“连说都不敢说出来吗？山本大人。”

被雪白的长眉遮住上半只眼睑的竹风微微一笑。

“那样的话，恐怕只有那位大人一人了。”

“啊……”

山本惊讶地抬头看向竹风，话到嘴边又不打算说出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山本大人。”

竹风看着山本愁眉不展的脸色，轻轻地叹气道。

“真有那么容易的话，我早就去做了。”

“老衲觉得，河滩边的处刑，会不会是那位大人真的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呢。”

“怎么会！”

山本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了竹风的话。

“天下的善恶，本身就如同水火，一方灭则另一方亦无存。若是把大恶小恶都处以极刑，那么今后不恶则已，一恶则必定是大恶。”

“你的话很危险，竹风大师。”

山本的脸上浮上一层阴霾，但他也知道，自己是反驳不过眼前的这个和尚的。

“老衲作为出家人只是想警醒大人，不要急病乱投医，错上加错。”

听着竹风说的话，山本侧头看向窗外，望着那怪石嶙峋的云，细细地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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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三天了！你说的药品到底在哪里！”

“快到了，朝比奈小子你就再忍耐下。”

“要是敢骗我的话，砍了你！”

朝比奈泰亲和大关龙照已经从今桥城出发了四天，这个速度已经够一名斥候从三河的最西端跑到今桥城再回去了，但是这几天，大关龙照一直在带着他绕圈子。

‘什么嘛，这不是和刚出来的时候一样了吗？’

看着朝比奈泰亲愤怒的脸色，大关龙照不禁感到一丝泄气。忽然，他看到一旁山路的黑松上被人画上了一道白杠。

‘诶？！难道说！’

“够了！我立刻前往冈崎城，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办法！剩下的事情，你就自己向雪子殿下解释吧！”

说着，朝比奈泰亲使劲一夹马腹，朝前飞驰而去。

“喂！等等！前面是——啧！现在的小鬼啊，真是——！”

大关龙照一鞭子狠狠地抽在矮脚马的屁股上，但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比奈泰亲的背影越来越小。

朝比奈泰亲骑在马上，身体随着**马的运动节奏有规律的上下晃动。在接近一颗路边的磐石时，他感到自己爱马的速度渐渐降了下来，但是他并没有勒住马绳。这匹马是雪子赏赐给他的礼物，据说是武田甲斐馆上一次送来的聘礼中的一匹，号称就算把马放进山林中，也能自己走回来。这样的灵马，无缘无故自己停下，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喂——！朝比奈小子！快回来！”

在身后大关龙照焦急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地上离马蹄只差分毫的一根细绳。

路边的树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一支快箭撕裂空气朝着朝比奈的颈部射来！这时，想要翻身下马或者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朝比奈绝望的闭上眼睛。

“嘿——”

后颈的领口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再睁开眼时，自己竟然已经坐在了大关龙照的枣红色矮脚马上，那支利箭直直地钉进了一旁的树干中，余力甚至还在让它不停的上下抖动。

“很危险的吧！”

身前的大关龙照回过头来生气地说道，同时，他抽出了左手边的武士刀，警惕地看向树丛中。

‘我刚才，被这家伙救了？！’

朝比奈摸了**口，自己的心脏仍旧在飞速地跳动着。

“啊咧？这不是龙照吗！”

“呜哇，真的是！”

“这穿的是什么啊？看起来好贵——！”

树丛中传来男子粗犷的嗓音，很快，几个身穿各式各样破破烂烂的甲胄的男子便从树丛和磐石后面走了出来，在这么狭窄的山路上，竟然藏了六个人！

照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大关龙照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脸。为首的男子身上背着两把短弓，身后还扛着装着零零散散弓箭的箭筒。看起来三十出头，一道从头顶直到嘴角的伤疤贯穿了他浑浊的左眼，黝黑的皮肤和粗糙且青筋外露的臂膀，这样的人，一定和农活脱离不开关系，头虽然不大，但也是标准的国字脸，长相虽然如同恶鬼一般，但如果没有这道疤痕的话，应该是个可靠的家伙。

“我可一直在找你哦！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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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不答应！你以为我们是为什么不在神社继续待着了？”

透光着膀子，露出像牛一样的胸肌，插着腰对坐在地上的大关龙照大吼道。

朝比奈泰亲坐在另一边的枯木上，和另外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基本了解了这几个人的身份，他们都是不停游荡在三河的野武士。野武士这样的角色，在当今的时代下其实是很难说清楚的一个团体，或者也称不上团体，他们更像是一群拥有武力值的自由人。

听到另一边的争吵，朝比奈和野武士们纷纷朝他们看去。

“嘛嘛……透，你冷静一点，说不定做完这件事，我们大家都能入仕清水家哦！”

“清水家是……就是那个……”

听到入仕这两个字，剩下的野武士都兴奋起来。

“你少骗我了！龙照！你没听说吗？那个城主，可是把帮她守城的人全砍了！你想让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吗？”

“怎么会这样……”

大关龙照狐疑地看向朝比奈泰亲，朝比奈一言不发，只是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竟然是真的啊！这家伙……’

大关龙照在心底暗叫不好！

“那……那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吧！对吧？朝比奈小子？”

“因为……因为他们都是山贼，而且率阵击破他们的，正是我。”

‘后面半句就不要说了啊喂！！’

大关龙照脸上挂着微笑，一滴冷汗不争气的从他额头上划过。

“哼。”

透冷哼一声，走到另一边坐下。

“你觉得我们和他口中的山贼有什么区别吗？”

“等等等等等等！来谈个条件嘛！”

大关龙照拉扯着透坐到他身边，一脸假惺惺的笑意。

“这样，我去把野猪搞到手，等送到了清水家的公主手里，拿到了奖赏，奖赏都归你们！怎么样！”

“野猪？什么野猪？你们在说什么？”

朝比奈泰亲一脸懵逼。

“啊，野猪就是……”

“你闭嘴。”

一旁的野武士刚想为朝比奈解释一番，就瞬间被大关龙照的威胁吃了瘪。

“那如果你搞砸了呢？！丑话说在前头，你做事我还是真的不太放心！”

“如果搞砸了！我人头落地，你就继续做你的山大名。”

“.………”

野武士透闭上眼睛，似乎是对大关龙照说的话起了兴趣。

“老大，说实话，我们最近真的快揭不开锅了。”

身边的野武士附和道。

“好吧！就信你一回！”

一丝喜意爬上大关龙照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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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桥城，八关地牢。

没有窗户的地牢里，唯一的光源就是不停燃烧着的松明了，因此，整个地牢都弥漫着一股浓厚地让人不想呼吸的松油味。

这是明智十兵卫自己走进地牢的第十天。

走廊的入口处传来阵阵脚步声，平时只有狱卒会在这里经过，他的脚步声明智十兵卫已经相当熟悉了，那么现在走进来的，一定是其他人。

想到这，闭上眼睛休息的明智十兵卫立刻警觉了起来。

“山本大人吗？竟然还有闲情雅致来看在下，感动至深。”

“住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感觉怎么样？”

声音响起，果然是山本晴明的声音。对方似乎坐在了自己面前，但因为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光亮了，刚睁开眼，似乎还有点不太适应对方手中拿着的蜡烛灯。

“殿下呢？城内的疫情怎么样了？”

“呵，你还有心情问这个？你这个反贼！”

面对山本的指责，明智十兵卫只是一笑带过。

“我这样，在你眼里还是一个反贼吗？还是说，你已经被你那不足一提的自尊心蒙蔽了双眼了呢？”

“闭嘴——！你这样的人，不应当留在清水家里！”

山本晴明用力一敲牢房的木门。

“看来，雪子殿下留你一命，你并没有醒悟啊，山本大人。”

“你还在嘴硬吗？你躲进这里以后，殿下就再也没有提过你。”

山本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但明智十兵卫也笑了，但很快，他朝着山本晴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你是个笨蛋呢。”

“你说什么？”

“连自己的主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到底是信任还是怀疑都看不出来，你说你是不是太弱了？”

“弱？我一定会帮殿下守住在清水家的地位，你呢！你又能做什么？！”

明智十兵卫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你说，清水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捂着肚子在地上笑着打滚，这样的回应显然不是山本晴明愿意看到的。

“你笑什么？”

“你居然还在说，清水家？事到如今，认真的吗？山本晴明！”

山本晴明再也忍受不了对方已经笑得憋红的脸，握住武士刀站起身，准备离开。

“总有一天！”

听见明智十兵卫还有话说，山本在面前的楼梯口停下。

“总有一天，你会醒悟到今天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只希望那不是你生前的最后一个想法啊！山本晴明——！”

山本微微侧首，走上楼梯，但是明智的笑声似乎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