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咳咳…呸！”

一片狼藉的今川本阵浓烟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和血腥。微微凸起的土坑猛地一颤，土堆下的尸体连带着后背上的石块翻落，体态臃肿的男人从刚才武士尸体下的小弹坑中踉跄起身。他名贵的公家和服已经被火燎得千疮百孔，本应该插在腰间的折扇也不翼而飞，半月头难看的只散开一边，他像个河童似的在火海中东张西望。

“可恶——！”

今川义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他气急败坏地朝救了自己一命的尸体猛踹，地上的尸体再次翻面，今川义元认出了他。这具尸体正是井伊家的当主，井伊直盛。他对井伊家一直处处提防，没想到今天竟然是这个家伙救了自己。

“呵。”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冷笑一声。

“啊！大人！”

“太守大人！”

“大人还活着！”

今川义元眯起眼睛看向说话的方向，两名今川武士匆忙向他跑来，他们手套上沾满泥污，其中一个浑身是伤。

“你们…”

“太守大人！赶快逃吧！”

“是清水家，清水家谋反了！”

“蒲原氏政大人，由比正信大人战死！”

两名武士即便是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也要把礼数做足。

今川义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他清楚的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两名武士左右搀扶着他，往本阵后面的马厩走去，但愿那里还能有马匹没有被炸死。

在他们的身后突然响起什么人踩进水坑中的脚步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浓烟中渐渐显现。

“保护太守大人！”

两名武士拔出武士刀冲上前去，烟中人影站在原地，等到武士靠近才慢悠悠地拔刀。两道刀光闪耀，武士们的尸体重重的摔在地上。

“呃…啊…”

幼女的脸庞穿过浓烟，当今川义元看清了她的面目后，怪叫一声吓得瘫倒在地上。清水雪子，最意外也是最不意外的人。

“你怎么！你不是在三河吗！”

雪子扬起眉毛戏谑地笑道：“哟~好久不见了今川义元。”

‘喂，小鬼该轮到你上场了。’

身上的红光慢慢退到【泥棒切】上，雪子的神智逐渐回归，她双目微睁，就像是刚睡了个午觉。睁开眼看到面前狼狈的今川义元之后，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顿时困意全无，只不过身体还是有些发虚。

“叔父他们在哪里——！”

雪子突如其来的咆哮让今川义元和身后骑马追上来的明智光秀都被吓住。光秀的属下准备掏出铁炮瞄准今川义元，可是却被他拦下，示意他们原地待命。

“呵…来为你父亲报仇的吗？哼哼哼…”

“快说叔父他们怎么样了！说——！”

雪子拎住今川义元宽厚的衣襟，用力把他拖到自己面前，她的身高对于今川义元来说，不过是抬了下身子。

今川义元低下头冷笑，“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吗。你觉得这样就能取代今川？别天真了，只要西边的松平家……啊！”

浪费时间！

正准备慷慨激昂一番的今川义元又被雪子丢回地上，她黑着脸后退两步，从腰间抽出一把短柄肋差，挥手扔在了泥泞的地上。肋差像陀螺似的在地上转了数圈，滑到今川义元的面前。

“拿起来。”

“你竟敢？！”

“父亲大人所受之苦，你也好好品味一下吧。”

“你……你！”

今川义元颤抖着手不情愿地捏起地上的肋差，半饷，他露出漆黑的牙齿癫狂地大笑。他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堂堂东海道巨人，怎么可能会输在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手里？！

“呵呵呵，就是你现在站的地方。”

“什么？”

“那个朝比奈家的三男，是你的家臣吧，哈哈哈哈…”

听懂今川义元在说什么的雪子惊得眼前发黑，她的心在狂跳，耳畔响起耳鸣，一时什么都听不见。这么说，刚才的信号，是…?!

“像这样的炮击，早就被炸得稀巴烂了吧。”

“闭嘴…咳咳…咳咳咳。”

狂风吹过，空中的雪花纷纷化作刀片，划地人脸生疼。寒意透过甲胄直入骨髓，冷气灌入肺中和体内的热气再次碰撞，瞬间像有无数蝎虫在啃食全身的器官。雪子止不住地咳嗽，越是咳嗽寒气进入肺部的速度就越快也更毫无规律，她不得不再次跪倒地上蜷起身子，尽可能用自己刚呼出来还带着温度的哈气调整呼吸的频率。

“殿下——！”

明智光秀翻身下马，从马鞍下取出捂热的披风，准备给雪子送去。可就在这时，今川义元抽出刀鞘里的肋差，尖叫着朝蜷缩在地上的雪子冲去。

“去死吧——！”

“殿下小心！”

光秀的铁炮已经来不及取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狂笑着的今川义元离雪子越来越近。雪子的眼睫迅速一颤，瞪圆眼睛同样面目狰狞，强忍胸口的剧痛拖着【泥棒切】从地上拔刀猛起，自下而上挑去。

“杀了你，今川义元——！”

“锵！”

迅雷之间火光四溅，雪子的肋差被击飞到半空中，最后深深**还在燃烧着的木条里。今川义元的眼珠跟着肋差的轨迹一起运动，就在这一瞬间，冰凉的刀刃拖着残影从他脖颈上扫过，细细的红线从喉管延伸到耳下。

今川义元震惊地张了张嘴，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大脑深处传来一声类似于琴弦绷断的声音，视线最终被整片血色吞没。东海道的巨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身首异处，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雪子殿下…”

‘完美的一击。’

赤鬼切的夸赞在脑内响起，刚才的这一刀他完全没有帮忙，完全是雪子靠着自己的身体以及无法抑制的怒火完成的。如果是赤鬼切的话，会更加利落地把今川义元的脑袋平整地削下来。

“哈…你以为我这双手已经杀了多少人了？”

雪子喘息着抬起黑色的袖子擦拭去下巴上的血污，背后的冷汗已经打湿了甲胄下的内衬。尽管胸口的疼痛仍旧如浪潮般卷卷袭来，可心里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意，并且正如同瘟疫般迅速弥漫到全身。

这就是…杀人的感觉？

“殿下！”

光秀拖着披风为雪子盖好，从少女身上传来的凉意让他心疼地眼框一热。看着面前地上身首异处的今川义元，他并不感到狂喜，只能说是如释重负。

“泰亲他…”

死了？！

膝盖突然发软，雪子跪倒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抓进松软的土里，黄豆大小的泪珠滴落在手背上。

“殿…”

光秀看着跪在地上低声啜泣的背影，长发从背后丝丝缕缕垂落在地上，雪花落在发丝间慢慢凝固，体温已经不能够再将它们融化了，他向她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又收了回来，因为不知道该安慰什么。

原来还会这样哭啊，殿下她。

“泰亲——！！”

她对着身下的泥泞长啸，声音凄惨凌厉，像荒原月下的狼嚎，扎得人耳膜一阵阵发疼。

光秀握紧双拳，跪在雪子身边，他不敢看她的正脸，害怕自己也会被她的情绪所波及，他是清水家的军师，不论什么时候都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智。

“殿下，身为主公您应该做好失去家臣的准备。”

“才没有呢，那种东西！”

少女带着哭腔回道，“才不会有什么准备！我根本…根本…”

泣不成声的她把脸埋进手里，看着雪子的光秀眉毛微振，印象中就连父亲切腹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悲伤。不过仔细想想就能知道，朝比奈泰亲是陪伴她时间最长的人，也是她最为青睐的家臣。失去朝比奈，对雪子来说，就好比失去了一位至亲。

“我已经，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了。”

光秀静静地弯下腰为雪子重新盖好快要滑到腰间的披风。

突然，一股令人惊喜的力道窜入怀中，淡淡的紫藤萝花香能透过刺鼻的血腥味溜进光秀的鼻腔。腰间两侧的衣结被紧紧抓住，光秀看着怀里的少女，瞳孔渐渐放大。

“诶？殿…殿殿下？？？？”

作为军师的理智彻底溟灭在少女的温柔乡中，他的手滑稽的张开，紧张地连舌头都捋不直。雪子的肩膀起伏不定，她把脸贴在光秀胸前的大铠上，吓得他差点推开，因为此时他的心跳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光秀的脸从眼睑红到后脖子，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刚才那电光火石的袭击，他的脑子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反复的问着自己，这是梦境吗？这是梦境吗？这是梦境吗？！

“我不想再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了。”

光秀刚准备点头，怀里冰凉的身体突然一沉，他连忙用张开的手抱住，雪子腰间柔软的手感瞬间像触电一样传遍全身。这次他终于看见了少女的正脸，她那巴掌大小的脸上布满业已干透的血迹，嘴唇白的吓人。她的双目疲倦地合上，眼角的泪珠闪烁着光慢慢流下。刚才的那句话灌入光秀嗡嗡作响的耳朵，凭空给他的身体带来一股力量，他用力搂紧怀中的雪子，不再胆怯。

“军师大人，噢…这…”

斥候跪在光秀的身后，识趣的伏下身子，闭上嘴乖乖的等着。

“殿下只是睡着了，你说吧。”

光秀的声音又重新恢复到了平时的沉稳，斥候这才敢再行一礼。

“是。北条…撤军了。”

“是吗？我还以为他们会撑着我们进攻今川的时候攻上来呢，看来粮草的问题确实已经让他们失去作战能力了。”

“上泉志忠大人正在率部监视着他们。”

“好，那我们就此撤军吧。”

“遵命，属下告辞。”

“嗯。”

斥候微微俯首，转身上马飞驰而去，光秀继续转过头去，享受着这不可多得的如梦境般的现实。就在斥候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的同时，又有三匹战马的蹄声接近。

“喂——！明智！”

是山本晴明的声音，他的呼喊中带着明显能听出来的狂喜。光秀有些不耐烦，毕竟这家伙先前的态度都已经可以称之为逃兵了。他不屑地向身后看去，看到另外两骑上的人时，他的眼睛慢慢睁大。

“还活着，还活着……”

他低哑地自言自语道，热泪从他的眼眶中流下。

时值战国，身为清水家家督，年仅十岁的公主清水雪子，于天文二十三年的元月，北条今川大战之际，突然谋反讨死东海道第一大名今川义元，史称《御殿场之变》。

第三卷《下克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