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站住——！别跑！”

贴满补丁的黑色官靴一脚踏入不深不浅的泥潭里，溅起的泥浆沾上了整条裤腿，透过薄薄的布料，大腿上的肌肤能够感受到泥浆沁过来的凉意。

身后数十盏星星点点的灯笼在夜幕中摇摇曳曳地跟来，空气中吹来一股咸咸的海水味，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也从不远处传来。

绝对不能停下！绝对不能停下！

这么想着，他继续拼命地甩开双腿。

“大哥——！”

男子惊醒，梦境和现实交替的虚幻感让他的腿部肌肉也跟着一抽。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的和室里，身上没有盖被子，脖子下也没有枕头，身上白色的囚服也因为睡梦中的不停翻身而衣襟张开，一只墨黑色的麒麟刺青画在他结实的右侧胸肌上，张牙舞爪。齐肩的长发也没有扎起来，而是散漫地肆意铺撒在地上。

属于杀手本能的警惕让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下一秒，他发现了手腕上黑紫色的勒痕。没错，他被人绑起来扔在黑漆漆的地牢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昨天的记忆还是牢里那干燥的稻草，和空气中属于地下的阴冷的味道。自己不是没有想过越狱，但几乎天天都会有人来为他检查伤情，他完全没有任何机会。

那么说，是有人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他转移到了这里吗？！这怎么可能！

“叮——叮叮——叮——”

耳边传来清脆的风铃声，他已经来了这里数年，自然知道这是倭国人在夏日里悬挂在窗头用来解凉的小物件，可感受着周围的温度，应当离夏日还有一段时间才对。

他转过头去，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令他大吃一惊，猝不及防的惊愕让他瞪圆了双眼。

那是一面木制的移门，但并不是倭国人常用的原色杉木，而是一整面用涂了红色朱漆的漆木做成的移门。他好奇地环顾四周，果然，在他的身后摆放着一只矮矮的屏风，屏风上用黑墨画着不属于这里的山水画。

拖着因为长时间不活动而发软的腿朝屋外走去，移开移门的那一刹那，一整块硕大的太湖石像是被一股怪力狠狠的砸在了庭院里，周围的各种摆件和装修风格也和他这数年来所见到过的完全不同！倭国人天生矮小，根本欣赏不来这两个人高的石头，会欣赏这种石头的，只有……

往另一侧望去，一座迷你版的小石桥更是牢牢抓住了他的眼球，石桥虽然只是装饰用的，但却做工精良。那是一座拱桥，十几对扶手上坐着一只只精雕细刻的石狮子。

他惊呆了。

在放眼望去，自己所站着的这条走廊，竟然也全部都用了漆木，甚至有的移门上还刻着精美的窗花，不会有错的，这是……这不就是……

一股暖流无法扼制地从眼眶中缓缓淌下。

前方的屋子里飘来诱人的肉香，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过肉了，肚子也不争气的叫了起来。脑海中开始平平闪过各式各样自己曾经尝到过的美味佳肴，把嘴中不停分泌的口水都咽回了肚子里，一瘸一拐地朝香味飘过来的房间小心翼翼地走去。

和室中央的火堆静静地燃烧着，在火堆的周围，有人用简易制作的长竹签豪放地串起一块块小肉块，细嫩厚实的肉皮已经被烤的金黄，皮下的脂肪也滋滋不停地冒油。

男子把头发拨到耳后，犹豫着坐到地上，拔起其中的一串。正当踌躇着要不要吃时，肚子再次响起激烈的抗议声。实在无法抵挡肉类的他终于不假思索地咬了下去，一瞬间，混合着肥肉烤出的油脂和胶原蛋白，在他的牙齿间来回流窜，肉皮外面焦香，大块的瘦肉也很有嚼劲，越是仔细品尝，越有一股奇妙而又浓郁的肉香！

不知不觉中，手中的肉块已经消失不见，但身体显然完全不满足刚才转瞬即逝的幸福感，他不再矜持，继续拔起第二串。

第三串。

第四串。

“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听到雪子婉若黄莺的嗓音，还沉浸在一片肉林之中的男子脑海中强制回忆起那一日在江尻城里发生的事情，背后的汗毛瞬间竖到了后脑勺。顾不得吃得满嘴的油和黏黏糊糊的手，几乎是翻滚着往和室的深处扑去，随后马上盯着刚才声音传过来的方向。

只见雪子穿着白色的道场服和深蓝的长褂，两条细长雪白的前臂露在外面，长发用一条红色的缎带扎成马尾垂在背后，额头和如玉的脸颊上满是汗水，几缕发丝也因此像画出来的似的贴在上面。她手中握着一把比她自己都要高一个头的长弓，瘦弱的身板有规律地起伏着，看来是一大早就去练习射箭了吗？……

男子还在继续猜测，直到雪子把手伸往腰后，他才再次如临大敌般警惕起来，但对方只是扔过来了一条灰色的毛巾。

“已经看到了？这里摆设的风格，想必你再熟悉不过了吧？我现在说的话，你要是能听得懂的话就点点头。”

男子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吗？跟我来吧，把手擦干净，这里的东西可都是我费了大功夫才弄成这样的。”

雪子抬脚消失在门前，男子也站起身，临走前依依不舍地望了望地上还没吃完的肉串。

两人来到另一间和室，令他更加没有想到的东西出现了，不高的和室里，竟然有两把面对面的红木交椅和一只与椅子齐平的茶几！

雪子见怪不怪地坐到了其中一把交椅上，抬了抬下巴示意让他坐到对面。

“那么首先，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悠悠地坐到椅子上，用手掌细细抚摸着扶手，左顾右盼像是在仔细体会这久违而又梦幻般的感觉。

“今夕是何年？”

男子的语调中夹杂着惆怅和伤感，并且雪子听得出来，这句话和她平日里说的语言是不一样的，短短的一句话中，要比正常的语言多了许多音调，但不知道为什么，雪子却能听懂。

“天文二十一年。”

雪子平淡地回答道，男子微微一惊。

“还是说，嘉靖三十一年更能让你听明白一些呢？”

听到熟悉的纪年法，让他更加惊愕无比，因为坐在他对面的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女童。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思考，颓废的往后一靠，长叹一口气。

“是吗？原来……已经十年了吗？”

二人的谈话就这样陷入僵局，直到两名侍女端着两碗茶水进来，仔细地码在茶几上，对雪子行礼后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她们是那帮刺客那边的人吧？”

男子的视线从侍女手上位置诡异的老茧收回，并问道。和一般的武士或者枪兵手上食指和虎口处的茧不同，刚才那两个侍女的茧都很一致的长在了手掌的根部，快要到手腕的位置。

雪子笑着抿了一口茶，把茶碗放到茶几上，从端茶到剃碗再到放茶的动作，都完美的令男子瞠目结舌。

“果然，他们去找过甾山吗？”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的他脸上一白。

“这里是今桥城的内阁，是除了我和她们之外谁都不许进入的地方，就连侍卫和庖丁也都是女人。”

雪子见他还在好奇地看着周围各式各样的漆器摆件，并不因为自己所在的位置感到奇怪，便接着说下去。

“这里这样布置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和你来自相同的地方。”

“不可能，在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你。”

两人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确实很难相信呢，不如这样说，我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但却是不同的时间。”

“不同的时间……不可能，你身为武士家的公主，连那城门都跨不出去。”

“附身……对！就是说现在的我是另一个人的灵魂，而且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未来附身到她身上的，这样你明白了吗？”

“.……”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用不着编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来骗我，自从兄弟被你杀了后，我就已经活够了！”

看着对方慢慢变成了关怀智障的眼神，雪子也被自己的措辞气得差点笑出声来。

“那你来自什么地方？”

“宁波府。”

“那你知不知道上海？”

那是雪子的家乡，当然雪子也知道宁波，在未来的世界里，宁波市和上海只有一桥之隔，不管是从饮食，文化还是人文关系，就连方言都十分贴近。看着一脸愠色的明朝武士，这恐怕是雪子最后一个能让他相信的方法了。

“北边的松江府有个上海县，我曾经在那里驻防。”

“那我这样说话你听不听得懂？”

雪子说了一句自己从想过能用得上的乡音，经历了数年海外留学和从小学校硬性规定的普通话教学，自己的上海话早已让自己听了都觉得尴尬。

“！”

明朝剑士脸上的愠色瞬间变成了惊异，张大了嘴盯着雪子，扶着桌角从座位上缓缓地站起来。

“这怎么可能……”

“如果你还想听，我还能继续说，直到你彻底相信为止。”

雪子如同红宝石一般的眼睛在射进屋内的晨曦下闪闪发光，这样坚定不移的眼神是不会说谎的。明朝武士听见自己心中的某一根弦像是因为崩得太久，在此刻终于嗡得一声断开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蠕动着自己的嘴唇，发出虚弱的质问，腿上的肌肉也不知道为什么渐渐没了直觉，身子一点一点的跪倒在地上。

“实验。”

见到对方终于相信了自己，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跟他嘻嘻哈哈了，她重新戴上了一脸严肃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脚下的明朝剑士。

“从今天开始，你就一直待在这里，怎么说好呢，希望你能替我看家护院，只要有人敢闯入这里，你就立刻帮我处理掉对方。”

“呵……看家护院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跪在地上的人肩膀发抖，发出绝望的笑声，披散下来的头发挡住了他的整张脸。

“不要误会了，这也是在保护你。”

“真会说啊，呵呵呵……”

“知道我身世的人都一个一个的死了，所以我现在要告诉你，你说不定也会死，但是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想明白了，即使糊里糊涂的来到这里，自己的命运还是要靠自己来掌握，不能让自己脑中的历史来限制自己的当下，你说呢？”

“我不知道……”

“更何况，如果在这一切结束后我还活着的话，不如就让你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是呢，如果还活着的话…如果不答应的话也没有关系，但是我会让人一直盯着你的，毕竟，实验还是要继续的。”

茶水已经只剩下凉凉的碗底茶，雪子也站起身，绕开地上的男人。

“另外，你的另外两个兄弟我也都帮你安葬了，都很幸运的保留了全尸，你要是想去也可以让侍女带你….”

“麒麟……”

雪子在门前的走廊上站住，斜着眼看向呢喃了什么的明朝剑士。

“什么？”

“麒麟……我的名字。”

雪子嘴角弯弯上扬。

“不错呢，那么，看家护院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哦，石狮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