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你们刚才看见了吗？”

“那是什么啊……到底……”

被气浪掀飞到地上的人们都陆陆续续站起身来，他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刚才爆炸的中心点，然而原本还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岩田屋敷，现在就只剩下了几处还在吞吐火舌的小火堆，剩下的都被某种力量夷为平地。

“喂！你们快看！那是……”

废墟的正中央，站着一个绑起袖子的女童，她半跪在地上，把全身的重量都支撑在插在土里的武士刀上，像是刚经历了什么运动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是城主殿下！”

“是雪子大人——！”

“骗人的吧？在那样的爆炸下……”

“怎么回事……”

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敢再上前一步。人群的前面，一道身影朝着雪子飞奔而去。

“殿下——！”

“您没事吧殿下？”

明智十兵卫搀扶着雪子的左手，但对方仍然半跪在地上，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围绕在雪子周围的气圈随风散去，冰冷潮湿的海风吹在她脸上，像是一把把冰锥，不停地敲击在脸上。

可以说，刚才有多热，现在她的身体对寒冷就有多敏感。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像是罢工了，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尤其是手指，自己的大脑已经接收不到十指传来的任何信息了，胸口先是剧烈发紧，紧接着伴随而来的是生生的疼痛。

“好冷……”

“冷？”

十兵卫当机立断，脱下自己的外服，披在雪子身上，自己的身上只剩下了一件洁白的内衬。

“谢……”

刚觉得好一点的雪子，突然就觉得嗓眼一紧，紧接着一股甜腥味从口腔到鼻腔翻滚而来。

“呜哇——”

紫黑色的淤血从雪子的嘴里喷出，瞬间染红了十兵卫的内衬。

“殿下——！”

看着脸色惨白的雪子，十兵卫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时，广桥直冈也跑了过来，他赶紧为雪子把了把脉，但随即，他的脸色甚至比雪子更加难看。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广桥大人，殿下她？”

“脉搏微弱……简直就和五十岁的老人无异！”

“啊？！”

被气浪掀到河岸上的山本晴明从几人的身后走来，他发现了地上的深坑，于是蹲下来查看。

深坑的土里像是埋着什么东西，他用手套将薄薄的土层擦去，是一块用金线绣的御守，御守的绳子已经断开，切面光滑，像是用锋利的东西切开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把御守往身上一藏。

“殿下。”

挤开人群，费了好大力气才进来的朝比奈泰亲，看到地上的雪子，和身旁被鲜血染红了衬衣的十兵卫后，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

“殿下——！”

听到朝比奈的声音，雪子抬起头，一张稚嫩的，写满了担心的男孩子的脸出现在眼前。

“泰亲……”

“封锁城内……任何人只许进，不许出……”

“殿下……可是你……”

“快！”

“是！”

把哭腔死命咽下，坚信着雪子不会有事的朝比奈急忙站起身，朝身后招呼了两队足轻。

“快去把城门锁住！任何人都不许出去！”

“是——！”

得到命令后的足轻们朝四面八方散开。

一名朝比奈屋敷中的足轻从面前跑过，被朝比奈叫住。

“喂，你们有人看到我兄长大人吗？”

足轻脚上的步伐还没有停下，就抛下一句：“是，朝比奈泰朝大人今天上午就已经离开了！”

“啊，是吗？辛苦你了。”

对方的回答虽然让朝比奈紧绷的神经缓和了不少，但他一想起兄长朝比奈泰朝，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怀疑。

“父亲——！”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岩田平太郎趴在左门卫身上，面对父亲痛苦的挣扎，他束手无策。

“让开。”

“殿下！您自己的情况也不好！”

雪子踉踉跄跄地走到左门卫身前，用手轻轻抚摸左门卫一起一伏的脖子，在摸到一个离喉结不远的地方时，左门卫的喘息声显得更加痛苦了。

岩田夫人趴在左门卫的胸前，无声地抽泣着。

这时，平太郎发现了父亲残缺的手指以及同样跪在另一边不敢出声的仁太郎。

仁太郎的眼神中饱含愧疚，但这在平太郎眼中完全是另一种含义，那是下贱的，可恨的，不知廉耻的软弱，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软弱，才导致了父亲会落到这副下场。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平太郎一蹬脚就把仁太郎扑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勒住他的衣襟。

“发生了什么？”

“家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父亲的手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没有保护他——？！”

两股眼泪从仁太郎的眼角流出，但他却保持沉默，只是带着愧疚和懊恼的眼神盯着平太郎。

“你说啊……”

“快说啊——！”

“说话啊啊啊啊——！”

仁太郎的脑袋被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地上，但始终一言不发，泪水和鼻涕混合在一起，快要流到耳边。

“住手吧。”

山本晴明把手搭在平太郎的肩膀上。

“把左门卫大人送到长全寺去吧。”

“那样痛苦而死的人，我见过太多。”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已经没救了吧。”

看着不远处父亲痛苦的喘息声，终于，平太郎终于忍不住内心的躁动，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眶中喷涌而出，手也从仁太郎的衣襟上离开。

“还能救！”

“医部的人还没来吗？！”

雪子朝四周望去，用刚才明智十兵卫给她的外套揉成了一个小枕头，垫在左门卫的脖子下。

“雪子殿下！”

已经哭红双眼的岩田夫人抬起头盯着雪子，一只手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腕。

“为殿下死在战场之上，是丈夫的尊严。”

“可如果死在了殿下的刀下，丈夫会死不瞑目的！”

几个医部的生徒和阿泠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匆匆朝雪子跑来，其中一个生徒的手上还端着一个大炭盆，里面是已经烧红了的各种器件。

“殿下，都拿来了。”

阿泠跪在雪子身边，很快，她发现雪子的手腕正被岩田夫人拽着。

“岩田夫人。”

雪子也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急躁和愠色。

“有许多无力回天的生命。”

“但眼睁睁看着能救的人不救，死不瞑目的人会是我！”

“这是我作为医者的尊严！”

突然，阿泠倒吸一口冷气。

“他的嘴已经变白了！”

雪子定睛一看，果然，左门卫的脸已经渐渐发青，再不手术的话，就彻底晚了！

“岩田夫人。”

她饱含深情地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子，果然，在她的眼神最深处，仍然有一丝没有放弃的希望。

紧紧拽住的手缓缓地松开，岩田夫人把头贴在地上。

“还请您……拜托您……拜托您救救他！”

“阿泠！”

雪子立马操作起来，周围的几个医部生徒也都像涂了油的齿轮一般，有条有序地运转着，连广桥直冈也换好了手术服，张望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这是呼吸道损伤，因为吸入了温度过高的气体，导致呼吸道肿的太厉害，根本无法呼吸。”

雪子重新摸了摸刚才的部位，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里。”

“阿泠，气泵。”

“是！”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只用动物膀胱和小肠制作的简易气泵就被递到了雪子手上，在气泵的中央，还有另一根小管，连接着一只木壶。

她把气泵的另一头覆盖在左门卫的嘴上，用力地按压着气泵，但每按一下，不光她会觉得筋疲力尽，更要命的是，总是会有大量的气流从手边溜走。

“不行，太硬了，气根本进不去。”

“那……那该怎么办？！”

没有回答岩田夫人，雪子朝阿泠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奇怪的东西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被递了过来。

那个东西是个制作非常精巧的金属管子，差不多有和式筷子的尖头粗细，一头平整，另一头却像是刀锋般尖锐。雪子把针管安到一只空心的小木块上，用嘴吹了吹气。

‘行得通！’

‘已经是这个时代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没错，这个东西正是雪子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铁匠明白到底是什么的现代品，【医用针头】。

其质量虽远远达不到现代的医用针头，但好歹也算是马马虎虎，看上去和现代给牛羊打针的针头差不多粗细。

“把喉咙切开，接一根管子，他就能呼吸了。”

“把……把喉咙切开？！”

“那不就……”

不光是已经快要昏倒的岩田夫人，就连已经见过多次手术的广桥直冈和阿泠都被雪子的话吓住了。

“殿……殿下？”

“通过这个先给他输送氧气。”

阿泠想再次确认一下，但是雪子的手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她拿起针头，在高度烈酒里一泡，又在火上一烤，对准刚才摸到的肿块，众目睽睽之下把针头推了进去。

“呃——啊……”

左门卫痛苦地呻吟着。

“啊啊啊——！！”

岩田夫人吓得尖叫起来，别过头去不再敢看，悲伤加上无奈再加上恐惧，使这个女人又嚎啕大哭起来。

为了不让百姓们看见，足轻们用白色的帐布围了一圈又一圈，现在，多多少少算是有点手术室的样子了。

在针推到底部后，雪子轻轻松手，令人感到欣喜的是，左门卫的眼睛又有了反应，呼吸也缓和不少，不像刚才那么痛苦。

“气管畅通了！”

“按住他，千万不要让他动。”

广桥直冈大为震惊，这样的手术，光是要切开喉咙就已经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了，现在难道还要就这样直接用刀往上切吗？那左门卫要受到多大的痛苦？！

“殿下！不用麻药吗？”

“来不及了，等到麻药起效，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按住他！”

“是……是！”

“我要开始了。”

四五个人加上广桥直冈在内都用尽全力按住了左门卫的头和四肢，当雪子的刀切上去的那一刻，处于生存的本能，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还是让几个人都差点松开了手。

“呃——啊啊——啊!!”

“按住他！”

左门卫痛苦地大声哼着，此时的画面简直就像是严刑逼供，应激反应非常激烈，雪子只好用一只手摁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稳稳地切开了一个小口子。

一根白色的褶皱管子已经能用肉眼看到，果然其中有一段的颜色和别的地方大为不同，白，白到有些不像是人身体里的器官。

“火刀！”

“是！”

阿泠从火盆里抽出一把刀刃已经烧得发红的手术刀，高温状态下的刀刃，能够让切口瞬间凝固，起到止血的效果。

雪子用剪刀夹住火刀，小心翼翼地朝那一块病变的气管上割去，在触碰到的那一刻，一股难闻的白眼从眼前升起，但病变的气管也像奶酪一样被慢慢切下。

“这样的医术，到底是从哪里……”

即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广桥直冈还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象，在此时此刻，心中的惊讶要远远超过惊喜。

一小块白色的气管内片被取下，本应该出现的景象并没有发生。

此刻，雪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可能……’

‘难道！’

“气泵！”

雪子焦急地大喊，下一秒，气泵就被放到手上。

她把气泵的管子一头通过气管上的小孔慢慢往里输送，同时，挤压着手中的气囊。

数量不多的带着气泡的黑色液体从导管中被引流到木壶里，周围的人有一次记发出惊讶的声音。

“气体污染了气管下部和肺，好在量不大。”

“竹管！”

雪子慢慢取出了导管，用阿泠递过来的镂空竹管慢慢塞住刚才气管上的小孔，竹管的一头使用油纸封死的。

紧接着，她用牛皮绳把竹管绑在左门卫的脖子上，用来固定。

“殿下？！”

看到左门卫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阿泠急的叫了声雪子。

“现在如果把竹管打开，他能够呼吸的话，就算是得救了。”

雪子用左手扶住颤抖不止的右手，慢慢地摸到了竹管的油纸上。一阵强烈的耳鸣，让她能够听清楚自己此时的心率到达了怎样一阵可怕的地步。

如果这次的手术失败了，她不但会失去一位得力的家臣，而且，她也将得到人生中第一位死在她手上的患者，这样的挫败感，她一点都不想体会。

油纸被慢慢揭开，雪子的耳鸣也越来越厉害。一股鲜红的血水从竹管内如同喷泉般溅射出来，雪子的胸前瞬间红了一片。

“哈——哈——哈——呼——”

一声长长的呼吸声，让雪子的耳鸣终于停下来，一声长长的呼吸声，左门卫像是得到了解脱一般，安心地闭上眼去，他的肺部开始重新有规律的上下起伏。

“成……？”

广桥直冈看了看雪子的表情，在得到确认后，他脸上仅有的担忧，瞬间变成了狂喜。

“成功了！”

“成功了——！！”

“神迹啊！真的是神迹啊——！”

“怎么会有您这样的旷世神童！”

“喂——平太郎，你的父亲活下来了！”

“确实是活下来了——！”

岩田夫人扑到了左门卫的身边，用不敢相信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刚才还痛不欲生的人，在听到丈夫一如既往的心跳后，她终于确信，雪子并没有骗她。

本以为眼泪已经哭干了的岩田夫人，此刻喜极而泣，跪在地上不停地朝雪子磕头。

“谢谢您……谢谢您……!”

看着眼前欣喜若狂的人们，雪子惨白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察觉的笑容，下一秒，就瘫倒在了阿泠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