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啊啊啊啊——”

岩田左门卫痛苦的惨叫声在一片火海中传荡。位于鱼屋的后方，一座靠着今桥城内的河流‘牛川’的屋敷，此时伴随着时不时还会传出的爆炸声，火光冲天。

爆炸显然是发生在了岩田屋敷的院落内，巨大的冲击波甚至还波及到了周围的几座建筑，明亮的火焰糅合在黑色的浓烟中在空中弯成一道非常糟糕的弧线，这意味着如果不及时把火扑灭，风向上的房屋也都会出现危险。

“喂！岩田大人还在里面啊！”

一名从火场后面跑出来的灰头土脸的足轻焦急地拉住同伴，而他的同伴身前，正是呆坐在地上，两眼已经失去光芒的岩田夫人。

“怎么会这样？！”

跟随雪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的岩田平太郎在看到现场的景象后，顾不得被浓烟呛得直咳嗽的嗓子，发了疯似的往前冲去。

“拦住他！”

一声令下，几个足轻死死地叉住了想要挣脱的平太郎，他无助地看向前方，火光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他不敢眨眼，生怕漏过什么。

“父亲——！”

雪子拧起脸上的肌肉，空气中熟悉而又令人感到不安的味道，让她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殿下，这是火药的味道。”

望着冲天的大火，明智十兵卫提醒道。

雪子点点头，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便是知道了起火的原因是因为火药爆炸，她也不敢冒然下令用大量的水直接救火。

可是，为什么只是作为一间饭馆的鱼屋会因为火药爆炸呢？无论从哪个角度想，作为今桥城船奉行的岩田左门卫都没有理由购入大量的火药，除非……

“这样下去，周围的房子都会烧起来的！”

“殿下！请下令!”

本来负责城守城防的人是平太郎和上泉志忠，但前者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显然不适合继续指挥，后者则是刚刚犯了错，又有雪子亲自在场，更不好直接下令。

“啊？那就是雪子殿下！”

“没想到真的那么小……”

“就是那样的女孩子率领的军阵吗？”

“太强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周围的百姓越围越多，由于雪子的出现，令现场的焦点重新发生了改变，对于一场年年都会有的火灾，百姓们更对这位传说中的幼女城主感到无比的好奇。

“殿下，要不要让百姓们一同救火？”

雪子的眼睫垂下，看了看浓烟的方向，又转眼看向人群。

“上泉志忠！”

“在！”

“你带二十个人去把人群解散！”

“遵命！”

一队足轻匆匆提起长枪，跟随着上泉志忠奔向人群。这次他不敢犹豫，很快，一堵又足轻组建的隔离网将人群驱赶到了安全的地方。

“泰亲。”

“殿下。”

“你带人去把风向上的房子都泼上水。”

“不是往火场里，而是风向上的房子吗？”

“好！我明白了！”

“喂！你们几个，提上水桶和我来！”

看着朝比奈远去的身影，火场里传来的好几声巨响将雪子的注意力重新引了过去。

‘还在爆炸吗！’

这到底是存了多少火药？！照这样烧下去，还没等外面的火扑灭，里面的人就早就烧成灰烬了！

“没有办法了。”

雪子拍了拍身侧的衣襟，把长长的袖子别到肩膀上，在身旁的家臣们和老百姓瞠目结舌的注视下，用湿润过的白布包住已经盘在头上的长发，最后，把足利义藤送的蓝玉柄折扇从腰带上抽出，递给身边。

恰好身边的人就是大关龙照，他木讷的接过雪子的折扇。

“您……您这是要干什么！”

广桥直冈小跑上前，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但是以自己对雪子的了解，他猜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雪子没有理睬，坚定地用另一块湿布围在口鼻前，自己能做到的最大的防护也就是这些了。

“殿下！您这是在胡闹！！”

“这种事情怎么轮得到您？！”

“殿下！”

家臣们炸开了锅，在他们的认识中，就这么几块湿布，在这种大火下，无异于烧烤时裹在肉外的一层叶子，顶多也就是让肉质更嫩一些罢了。

“广桥医生，去把医部的大家叫过来，一会可能会出现烧伤的患者。”

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雪子看着广桥直冈并且下达了命令。

“不行！殿下你不能进去！”

广桥直冈执拗地跪在了地上，和雪子相识三年，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女童面前耍起了性子。

“快去，一会你们要救的可能是我。”

“不行！我愿意代替您进去！”

雪子对广桥直冈来说，对整个日本的医学来说，都太太重要了，在这种价值观下，广桥直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的。

她叹气一声，看了看越烧越旺的火势，把手扶在腰间的泥棒切上。

‘喂，老家伙。’

她轻轻呼唤道。

‘.………’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寂。

‘但愿你能防火吧。’

雪子把目光重新摆到前方，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会有一股颇具威胁的热浪袭来。

“您不能去啊——！”

广桥直冈这个快有一百八十斤的大块头，连滚带爬地跪到了雪子面前，就差抱住雪子的大腿了。

“我进去了！”

离火场近在咫尺，一只脚还没有踏进去的雪子，左臂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抓住，猛地回头一看，竟然是双眼已经被热浪烘烤地发红的明智十兵卫。

盯着雪子的眼睛，十兵卫看不到雪子的表情，但是那眼神绝对不是在担忧亦或是由于自己冒犯的行为而感到生气。

“相信我。”

简单的三个字，让原本还死死握着的手瞬间没有了力气，这三个字从雪子的嘴里说出来，让人无比信服，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怀疑雪子的资格。

在家臣们的注视下，雪子独身一人踏入了浓烟滚滚的火场。一瞬间，雪子理解了以前在饭店里吃过的，那些烤鸭的感受，炽热且几乎完全不含有一点氧气的热浪扑打在脸上，如果这时候出去，一定会很丢脸吧？

这样的想法也只是片刻而已，因为马上，雪子就感到身上的热度正在已惊人的速度散去，甚至，她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觉得有些凉快。

她想起来以前在课上学过，人在冻死前会觉得很热，那在热死前是不是就会觉得很冷呢。

渐渐地，她甚至觉得身边火势的声响也变得越来越小，有一种自己的意识脱离了肉体的感觉。

‘你这小鬼真是……’

熟悉的声音从脑内传来，带着足足的戏谑和无奈。

‘哎……刚才不理你就是因为不想进来啊。’

“真希望你有个使用说明书。”

“居然还让我在外面准备了那么久。”

嘴上这样抱怨着，但雪子的目光却一直警觉地搜索着四周，她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伤员或是尸体。

反倒是身边的火苗似乎都绕着她走，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猛烈地烧着，周围像是有一圈不太明显的气圈，保护她不被烧到。

脚下的木板突然爆裂，为了躲开，雪子踩到了另一块上，但后脚在收回来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被地上的木条一绊，一下子扑在了地上。

‘喂，没事吧？！’

“呵，你竟然还会关心人？”

‘下次再有这种事，希望你能把我的实体放在外面。’

“你想得美！我要是死了你也得给我陪葬！”

“还有，不会有下次了，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查清楚。”

赤鬼切不再顶嘴，雪子也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虽然这副身体仗着娇小，能够穿过许多成年人无法穿过的地方，但也有许许多多的不便，比如说刚才那一摔，就导致了自己的手掌现在生生地疼。

穿过一个又一个火圈，雪子终于爬到了火势最为严重的地方，岩田屋敷的院子。自己曾经听说岩田左门卫的夫人喜欢花草，因此岩田家的院子也和其他的雅园不同，而是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草。

而此时，映入雪子眼帘的，是一个快有一米深的大泥坑，周围还散落着各种用来装火药的木桶的碎片。照理说，火药不可能被这样放在院子里风吹日晒，更何况，这个巨大的弹坑的位置，明显是有人故意把火药都摆到了院子的正中央。

突然，赤鬼切所散发出的气圈扩大了几倍，苍老的声音警告道：‘不好！这里快要塌了！’

“啧，耽误的太久了吗？”

雪子抓紧时间往里走去，支撑着院落走廊的一根大木头柱子吸引住她，那根燃着熊熊大火，快要被烧成木炭的柱子上，隐约像是有两道深深的刀痕？

“这里发生过争斗！”

一切明显的人为痕迹，让雪子不得不警戒起来。她摘掉嘴上蒙的湿布，深吸一口气。

“喂————！”

“岩田左门卫——！”

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声音，反倒是自己刚刚走出来的地方传来木头被烧裂的声音，说不定自己刚才走的路已经无法反回了！

“殿下——！您没事吧！”

火场外传来明智十兵卫担忧的声音。

“我没事！”

“殿下！您快出来！正殿已经塌了！”

“已经确定了是火药爆炸导致的火灾，十兵卫！”

“是！”

“往里面泼水！越多越好！”

“我明白了！”

屋外人群的嘈杂声离雪子仅仅只隔了一堵火墙，但这并没有让她高高悬起的心落下，因为最重要的人还没有找到。脚跟一转，她又爬到内殿里面，此时的内殿火光通明，越来越多的浓烟聚集在屋檐下，能见度相当的低。

“岩田左门卫——！你在吗？”

雪子又大喊了一声，只听见两声淡淡的咳嗽，但她还是没有听清楚方位。

“喂——！”

“殿……”

一只漆黑的大手从火堆里探了出来，雪子先是一喜，赶忙向前跑去，但当她凑近后才发现，那双属于渔民的粗糙的手，已经少了两只手指，小指和无名指的部位，只有两块血淋淋的肉桩子在无力地晃动。

“左门卫！”

雪子掀开滚滚燃烧的房梁，像超人那般不费丝毫力气，终于看清趴在地上的岩田左门卫，身上的和服已经被烧得一块黑一块黄，正抬着脑袋，似乎在寻找着雪子的方位。

左门卫的眼睛微睁，应该是被浓烟熏得短时间失明，不过也幸好如此，他没有看见雪子刚才双手直接抬起上百斤沉的那根房梁的景象。

“你没事吧！左门卫！”

雪子扶起左门卫，把湿毛巾敷在他的鼻子上，赤鬼切的气圈也瞬间保护住了他们。

“殿下……”

被扶起来的左门卫双手痛苦的捏着脖子，像哮喘发作般地喘不过气来，眼睛也在一瞬间瞪得比嘴还大。也正是在这一时刻，一个少年从他的怀里钻了出来，雪子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曾经差点手刃的仁太郎！

“雪……？！”

在看清楚是雪子的一刹那，灰头土脸的仁太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一城之主，竟然自己走进了火场？！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哈——，呼——！哈——”

岩田左门卫痛苦地张着嘴，每呼吸一下都是无与伦比的折磨。但即使是这种情况下，他也奋力用右手拖住了仁太郎的脑袋，用满怀希望的眼神看了看雪子。

“没有时间费……你这是？”

“不行！我不会让你死的！”

“喂——！快帮我——！”

雪子朝仍然呆滞在原地的仁太郎大声喊道，同时也是在向赤鬼切求助。

“哈——，呼——！哈——”

“你不许死！”

“我是天下第一名医！我说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

强大的气圈把快要掉落的火棍都吹到了一旁，仁太郎搀扶着左门卫，雪子在前面走着，三人走到了院子里，此时院子外不停地有水泼进屋内，但却也是杯水车薪。

“十兵卫！”

“殿下——！”

十兵卫焦急地大叫。

“把这面墙拉开！”

“是！大家！再加把劲！把殿下救出来——！”

听着墙外整齐的口号声，但面前的墙却纹丝不动，雪子的心情又急躁了起来，身后的木房一座座地开始倒塌，风向似乎也有要变化的前兆。

‘小鬼！把我**！’

几乎是同一时刻，泥棒切的刀锋出鞘，在身后的仁太郎还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在火场里拔刀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气流，带着翻滚的热浪朝着四面八方轰去！

“轰——！”

又是一阵巨响，强大的气流，竟然又引发了一场爆炸！

冲击波掀倒了周围七八座建筑，以岩田屋敷为中心，周围的建筑都在一瞬间倾塌，连鱼屋都没有躲过。屋外的人都被气流吹到半空中，飞了三四秒才狠狠地摔倒尽头的墙上或是直接狠狠地砸到地上。

正面对着墙的明智十兵卫，在半空中摔倒地上后连打了四五个滚才停下，顿时耳鸣大作。突然，他意识到雪子还在里面，而刚才爆炸的方向恰恰是……!!

“殿下——！”

他的声音中带着愤怒，狂吼着，努力想要看清刚才火场的方向。

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少女的脸色惨白，眼睛里绽发着宛如夕阳般的红光，原本绑在头上的白布已经不翼而飞，乌黑秀丽的头发在余下的气浪中飘荡。素来喜欢干净的她，指甲里沾着淤泥，衣角有难以发现的血迹。手上握着散发寒光的长刀，周围的大火仍旧熊熊燃烧着，乍一看，简直就是从地狱重生的赤发女鬼！

“殿下——！”

【小剧场】

今桥城的主城城下，虽然城头的滚滚浓烟还有一会才能飘到这里，但这间屋敷中的两个人却在悠闲地下着将棋，好不自在！

“那么，该调查的我也都调查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真不愧是那位殿下亲自修建的城。”

一身夜行衣的朝比奈泰朝随意地披上一件武服，看着从头上渐渐飘过的黑云，脸上微微一笑。

“是吗？棋还没有下完呢。”

坐在对面的梅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

“下次吧。”

朝比奈泰朝站起身。

“希望下次和梅阁下下棋，能够是在上面。”

“哈哈哈，那就要仰仗朝比奈大人了。”

“不敢，那么梅阁下，先走一步。”

朝比奈泰朝走出门外，阴影中，望着棋盘的梅冰冷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