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甲斐冬季的雪夜能冷的让人比白天还要精神，就算待在用三层帆布制作的高顶圆帐内，武田义信还是能感到冷风像刀子一样划开厚布，朝着他的关节刺来。

他把视线从营帐的一面绣着大红色武田菱的家纹上移开，捡起两块干木，扔进面前的火堆中，浓烟伴随着热度顿时袭来。

“少主大人，那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营帐的布帘被掀开，一股冷气找准时机钻了进来，刚才添加的柴火顿时变得杯水车薪，这让刚感觉好受一点的义信非常不快，但是听脚步声，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即使是扎营后也一身红绳大铠的山本勘助正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武士刀在他弯曲的残腿上肆意磕碰，因此不论是他走到哪都会有这样的声音一路相随。

“山本大人，那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在击败小笠原氏后，果然如山本勘助所说，前往骏河援助今川家的军务分配到了自己的头上。当然自己的父亲武田晴信起初是不同意的，但在山本勘助的劝说和其他武将纷纷心领神会的情况下，他也只好顺从了义信的意思。

这还是父亲第一次满足了他的心愿，对此，义信对山本勘助还是颇有几分尊敬和感激的。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就在中野城了吧。”

“啊，关于这个的话，我已经派人过去打点了。城主原虎胤大人正在带兵外出，在城内管领的是他的儿子，横田康景大人。”

“在中野城停留一晚，第二天只要沿着身延之径，就能到达今川家的主城骏府馆了。”

义信扫了一眼在那自说自话的山本勘助，这些事情已经在每天一次的军议上探讨过无数遍了，大晚上特意再过来给自己重复一遍，难道是这个路线有什么问题吗？

“山本大人，你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然后少主就能再次见到朝思暮想的雪子公主。”

“你是在嘲笑我吗？”

“怎么会，少主大人，只是……”

义信皱眉。

“只是什么？”

“还是那个问题，之后该怎么办？”

山本勘助笑了笑，从一旁抽出两把矮凳，把其中一个放到了义信的身后。

“那自然是协助雪……今川家攻打北条，迫使他们和谈为止，这不就是我们出征的目的吗？”

“少主大人难道忘了吗？！”

山本勘助突然一下子提高音量，这是他常用的手段。

“雪子公主的婚约可还在四郎少主身上。”

义信微微一咬牙关，这个细节被山本勘助捕捉到，随即他迅速一个转身，面向义信。

“恐怕现在主公他也认为您会老老实实地直奔那个雪子公主而去吧。”

义信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中话！回头怒视他，尽管他的心里并没有产生丝毫愠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正是现在。”

山本勘助低下头去，自言自语地呢喃着。

“什么？”

“……也只有现在！只要您现在立刻掉头，连夜进入踯躅崎馆，凭现在您在家臣中的人气，完全能够做到当年主公所做到的事情！”

“闭嘴——！”

义信怒吼着斥住他，但是他的内心却在欢呼雀跃着，极度的兴奋和不真实感充斥着他的大脑。

‘他的话可信吗？’

‘自己真的能够战胜那个宛如天神般的父亲吗？’

“错过今晚，又该等多久呢？十年？二十年？”

“我让你闭嘴——！”

他从山本勘助的身侧拔出武士刀，用从来没有过的凶狠目光紧盯着他，想看出一丝破绽，但是令他既失望又欣喜的是，山本勘助的眼神中，除了一如既往的混沌外，只剩下可以称得上是真诚的东西。

“你这家伙……是认真的？”

握着武士刀的手因为兴奋的缘故颤抖起来，他的大脑已经开始了无尽的美好想象，而这一切，都只需要自己的一道命令而已。

可就在这时，山本勘助的眼神犀利起来，他用平日里都见不到的灵敏迅速起身，警戒着帷帐的一面。

“怎么……”

义信话还没说完，只见帷帐上的一个小黑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大，眼神再一次对焦，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小黑点，而是一把正朝自己急速飞来的苦无！

自己好歹也是和身边的将士历经沙场整整五年的武士，要是被这么一把苦无命丧黄泉，岂不是要成为后人的笑柄？！手中的武士刀轻轻一抬，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却护住了身上所有的要害。

被刀刃弹开的苦无插入一旁的木台中，发出沉闷的一声，这时他注意到，苦无的刀柄上绑着一张字条。

“什么人——？！”

听到山本勘助的吼声，营帐外灯火陆续亮起。

“有刺客！来人！去抓住他！”

营帐外顿时间乱了套，一队夜巡足轻的脚步声嘈杂地从刚才忍者所在的帷帐后跑过。

“少主——！您没事吧？！”

包括饭富虎昌在内的四五名武将从营帐外冲了进来，有的人连甲胄都来不及换，光着脚就跟着冲进营帐，当看到营帐内除了少主武田义信还有山本勘助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义信走到木台边，将那柄黑漆漆的苦无上的信纸解下。

“清水军奇袭失败，被困韭山城。”

字条上不过潦草的数个字，每个字都让义信的神经为之一跳，刚才所想的那些美好的愿景似乎在一瞬间化为泡沫，因为每一个都必须要有雪子的存在作为前提。

“清水军有危险！”

他抬头对着家臣们说道，急匆匆地从一旁的甲胄架上取下武具。

“从现在开始我军立刻调头！”

“什么？！可是馆主大人的命令是……”

听到调头两个字，山本勘助的眼神明亮了一下。

“听好！现在是我在下命令！从现在开始立刻调头，翻过本栖山返回富士吉田城！”

“什么？！”

“我们都已经到这里了，为什么还要回……”

“从那里出关，援助清水军脱离！不要废话！立刻启程！”

“请等一下少主大人！”

“贸然出击万一遇到北条主力……”

“少主！”

义信丝毫不理会家臣，换好武具已经朝营帐外走去，身后的家臣们连劝说都来不及，纷纷追赶。

“你这家伙……”

临走前，饭富虎昌注意到了一言不发的山本勘助，咬牙转身而去。

等到周围吵闹的声音渐渐淡去，山本勘助一瘸一拐地走到地上被义信丢弃的纸条前，瞥下眼睛注视了一会。

“.……真是。”

“何等的愚蠢？”

第三日清晨，雪子率领着两百骑从韭山城内缴获的战马组建的的骑兵队在靠近深泽城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奔驰着，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写着【地黄八幡】四个字的黄色大旗在风中飘荡。

“大关龙照他们就位了吗？”

“是，刚才已经有斥候过来报告，说是确定了北条军埋伏的位置，随时都可以发动进攻。”

“诶——不错嘛。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给对方一个大惊喜。传令，大筒组可以行动了。”

“遵命！”

朝比奈泰亲身后的斥候点头示意，拉起马绳便往山坡下跑去。

片刻后，一声巨响从他们的身后传来，紧接着明亮的火球像一颗飞速运动的太阳，奔着深泽城的天守阁精准飞去，最后平淡无奇地在黑色的屋顶上砸穿一个不大的小洞。

“轰——！”

骇人的火光伴随着浓烟把整个天守阁像一只吹爆的气球一样撑开，燃烧着的碎片掉落在周围的木制城垛上，引起了巨大的骚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足轻们都仰视着熊熊燃烧的评定室。

“发生什么了！”

“是破袭吗？”

城主北条纲成和一脸惊恐的家臣们从天守的主城内慌张地跑出来，很快，他们也都和身边的足轻们一样，困惑地看着头顶莫名其妙爆炸的天守阁。

“大人！您看那！”

“什么？”

视线顺着属下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在离深泽城不远的山丘上，竟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冒出来一队骑兵。

他眯起眼睛，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但依稀能够看见为首的那一骑上，坐着的是个披着红披风的人，令他感到更加奇怪的是，那个主将的身材似乎有些过于娇小，仅仅是马首就能挡住身体的大部分。

“弓箭队！”

身后有武将大喊道。

“没用的，这个距离根本起不了作用。”

北条纲成把手撑在木半墙上，按照以往，他从来都不会等敌人做出行为后再反应，但是听着身后天守阁熊熊燃烧的声音，他的脑海里反映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

‘不要轻举妄动。’

“为什么”

“大人！那是……”

这个距离显然互相喊话是听不见的，对方也明白这一点。只见一面青色的大旗在那队骑兵的身后冉冉升起，旗子上的家纹令深泽城的北条守军都倒吸一口冷气，北条鳞，那是他们的家纹。

“那是【青备】富永直胜大人的……”

有人小声地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呜——呜呜——”

诡异的号角声从另一个方向吹响，听到号角声的北条纲成瞳孔急剧缩小，但眼睛却越张越大，那完全是一张震惊到扭曲的脸。

“糟糕！中计了！！”

“快叫设伏的兵力撤回来！”

“什么？可是……”

“快去——！”

北条纲成气急败坏地朝亲信大吼道，丝毫不顾往日里稳重冷静的形象。就在这时，对面山丘上的骑兵也在调转马头，他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张正在对自己狞笑的幼女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