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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与蛇之穴

宇宙人老师 DevilHomu 12826 2019-10-27 08:46

  

干燥烦闷的夏日总算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雨中消散,朔风裹挟的沉积千年的金铁气息在经年阴湿的南方小镇中缓缓扩散开来,在灰黑色的云团中翻覆起一个又一个的漩涡。

三十一中的高三学程安排总是既紧张又宽松的——说是紧张,自8月中旬伊始,教师与学生便急匆匆抛下尚未静心度完的暑假回到阴暗湿冷的教学楼,迅速展开一轮复习并为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全市模拟考试做好准备;说是宽松,三十一中在全市示范性高中里不过是个吊车尾的存在——那位即将享受自己富足安逸的退休生活的老校长如今不像从前那样关心三十一中的升学率以及仿佛幻梦一般的高考全省前五十的名额。第一年执教高三的云雀和克琳希德在高三教师动员大会上产生了这样一个怪念头——高三的教学任务似乎比高一高二还轻松些。老校长没有任何给他们施压的意思,似乎只是模模糊糊地要求他们按时上下班即可——剩下的事务一概不必过问,就看学生们自己的造化了(老校长的原话是:“成事在天,谋事也在天!”)。

但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只有一个个活动着的肉体的人罢了。上帝之城只是在肉眼不可见的深渊的永续的光明之中。现在的全部目的仅仅是生存而已——毕竟,高三这一年的绩效考核占据考核总成绩的百分之六十——百分之六十,这就意味着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

正题:紧张

反题:宽松

合题:奖金驱动下的紧张。压力不再由外部提供(宽松),而是来自内生的动力(真正的紧张)。

进入高三的第一天就下起了令人厌倦的缠绵的秋雨——青色的窗玻璃上缀满了点点雨珠,高三学生白色的鞋底沾满了土黄色的烂泥,果不其然,走廊的四壁都回响着年迈的保洁老阿姨的尖声叫嚷:

“......没爹生没娘养小崽子......烂泥.....粘在地板上拖都拖球不干净.....哎唷,给我逮到了拿起拖把杆杆把你你们打的连老妈都认不出来.......”

阴郁沉闷的高三就从两节数学连堂课开始——不过云雀似乎并不打算如此仓促地进入高三一轮复习。新高三十九班的学生在高三年级教师办公室的门前排起了长队,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云雀针对他们每个人的特殊情况准备的高三心理辅导。两节课的时间虽说并不算长,讲完三道解析几何或导数的压轴题也只能算是勉强,但这个班级已经在暑假遭逢了一次严重的减员危机——近半数的学生的家长向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并急不可耐地将自己的孩子往沿海发达地区在一夜之间兴建起来的那些大工厂里输送。

他们都是时代的“弄潮儿”——自前任光党总书记、国家元首与革命委员会委员长奥古斯特引咎辞职后(他在经济政策方面采取的马歇尔式外交战略以及产业转型升级计划失败引发的国内外资本反弹使得国家不得不重新布局实体经济的发展规划),外国资本要求当局为他们重新划定所谓的“势力范围”。这个国家仍有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可以利用,而原有的国内企业又因为国家政策的失当而一蹶不振。因此,外国的资本夺回了他们原有的市场份额并重新开启了他们在东华国的产业布局计划,兼并大量破产的国内企业,运用重新组织起来的庞大资本继续招募这片土地上仍未被完全动员起来的数量庞大的廉价劳动力。

“这是一个失败。”现任光党总书记狄米特在一次党内学习生活会上这样说,“我们过去的政策存在一些‘左’的错误,我们忘记了我们的市场与技术过去正是依靠外国发展起来的,并且在较短的时间内我们还不能实现完全的独立自主,甚至是盲目的资本输出.......我们不得不承认,我国目前在国际分工的链条上仍然处于相对劣势。我们过去讲发展生产力,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就和以前讲‘以jieji斗争为纲’一样,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生产关系的作用......同志们,我们的原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资本不是物,而是社会关系,我们过去就是把资本看成是某种物了,说它是技术、劳动力、知识、财富的源泉,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国外输出资本,但是我们没有深刻研究国际关系和市场环境,我们没有把资本看成是一种生产关系,这就是我们‘左’倾错误的根源........现在怎么办?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适应现有的国际分工,苦撑待变,打阵地战,要拿出当年地下党人的精气神,要有国际视野、战略眼光.......我们党虽然在历史上走过一些弯路,但是按其本质来说,我们仍然有希望引领我们民族的新腾飞.......”

现在,新高三十九班只剩下二十个人了。

“.......这个班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几个老师商量一下,现在是一个对成绩上有薄弱环节的学生进行单独辅导的好机会.....嗯......樱同学,你的数学和文科综合成绩都是非常优秀的......语文成绩?哦,大家分数都不怎么高,另外语文老师还告诉我,你的作文写得很不错,如果这个高三你足够努力的话,你的语文成绩应该会有一个质的飞跃的......不过,你这张成绩单上最难看的莫过于你的英语成绩了......你看看你的期末考试成绩.....语文110,数学145,文科综合278......可是你的英语居然只得了101分,这是怎么回事?前不久刚结束的学业水平测试,你的所有科目都是A,只有英语得了一个B-?说实话,英语这种科目难度也不高,只要你自己肯多下一点苦功,在很短的时间就会有起色的......”

樱从座椅上抬起头,怯生生地瞧着低头翻弄成绩单的云雀。

“......那.....那就是说,我没有需要单独辅导的科目吗?”

云雀抬起头瞟了樱一眼,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翻弄着桌上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成绩单。

“.....我还没说完呢。你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特殊——你的好朋友灯,在英语方面学习态度不端正,但即使如此她高二的英语成绩也有两次超过你(樱非常勉强地笑了笑).......所以我给她的建议是自己回去努力用功,我会随时进行抽查.....樱,你一直都是个学习很用功的孩子,我认为你在英语学习方面缺少一些必要的方法......因此,我会让克琳.....克琳希德老师每周给你和其他英语学习方面存在问题的同学分别进行两次单独辅导,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好了,如果你没有什么意见的话,就到门口去叫下一位同学进来,然后你就可以回教室了......”

“是.......”

樱小跑着离开了办公室。不过在离开的那一刻她有些怀疑地回头瞟了云雀一眼——她印证了自己的一个令人困惑的猜想:云雀老师似乎对自己坐在办公室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到异常的不耐,他那清俊的眉宇间隐隐笼罩着一股氤氲的黑雾。

过去云雀老师是非常喜欢自己的——樱非常清楚这一点。虽说他在这个班里的每个人身上都花费了不少心思,但在自己身上倾注的心血大概是最多的。不过自高三开课以来,云雀对她的态度似乎一如既往,却总不免被细心的樱察觉出一些斧凿与扭曲的痕迹——他不愿意与樱对视,给自己讲练习题的语速也比往常要快得多。樱起初担心是否因为不久前自己偶尔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导致了云雀在态度上的不自然,随即这种假定又很快遭到了否定:克琳希德自自己受伤后的每个月都会喂自己喝上一种气味浓烈、闻起来像是烧焦了的葵花籽的暗黄色药剂。药剂虽然辛辣刺鼻,但樱的心境渐渐又复归于受伤前那种澄澈之感——她似乎又可以清楚地窥见他人的梦境,也能像过去那样自如控制自己的情感了——但是云雀对待她的言行的态度却仍然显得晦暗不明,那双有神的黑眼睛在望向樱时总闪烁着明灭不定的诡异光芒。

不过这点小事并没有给樱即将开始的高三带来过多的阴霾——至少灯还站在走廊上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灯的父亲似乎也流露出想让她辍学进厂的想法,但在看到云雀那张神色阴沉的脸便立时不敢言语了——至少他比班上任何一位家长都要畏惧这位班主任,当他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的长子被突如其来的民警带走时,云雀那双几乎就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烧尽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怨怼:

“我希望刚才离开的不只是你的儿子。”

于是灯成功地留在了学校里。

“......小灯!我们回教室去吧!不过今天中午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樱微笑着向灯伸出手,却被灯傻笑着躲过去了。

“......哎哟哟,我可不敢牵你的手......要是......要是给人家看到了,我高三英语成绩会不会次次不及格啊?”

樱涨红了脸,随即粗暴地扯住了灯的手。

“别胡说......她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关系的.......”

灯忽然一改适才的嬉皮笑脸,挤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死死地盯着樱——樱那本就涨红的脸蛋已经开始发紫了。

“喂,我说小樱,你......你和她.....绝对是认真的吧?不是随便玩玩的那种关系?”

樱坚定地摇了摇头。

“是认真的。”

灯微笑着望着樱。

“我就知道......你就是个实心眼的姑娘,一决定要做什么事情,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哎,不过以后的事情......你们真的商量好了吗?”

樱的神情似乎透着一丝怪异的痛苦。

“.....唔.....大概.....大概是商量好了的吧......”

灯自顾自地继续唠叨起来。

“哎,不过啊.....其实我觉得她应该是真心对你好的......你家里上次发生那么大的事情,都是她帮你摆平的.....现在看来呀,她是你身边最爱你,最愿意为你付出的那个人,而且你们的缘分似乎并不像外边人想象的那么浅呐......不过我觉得像你这样好的女孩,就应该遇到这样....怎么说呢?女王子?(灯自己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来保护你,疼爱你,把你捧在手心里......其实现在想想,我觉得小樱的生命中还是有不少罗曼蒂克呢,哈哈......啊.....克.....克琳希德老师好......”

樱猛然回过神来——不清楚是因为那独特的香水气味还是因为灯过激的反应——披着棕色的男式外套,系着一条生着奇怪绒毛的灰色皮带,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黑色长筒皮靴的克琳希德站在教室门口,笑吟吟地望着她们,神色轻松,金色的长发也没有挽成平时的圆髻,而是顺其自然地披散着,在阴天的白光点染中流动着水波一般的光束。

“......云雀老师同你们谈了这个学期的安排了?怎么样?你们两个人有谁要接受我的单独辅导的吗?”

灯努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得太厉害。

“......我....我不上.....但是,小樱是肯定要上......”

“.....哎呀,你别说.....”

樱正打算在灯的手臂上狠狠地揪上一把,却被克琳希德暧昧的笑容弄得窘迫万状,只得假装自己正在整理过于肥胖的校服的宽大衣袖。

“.....那我会非常非常期待的......哦对啦,下面两节都是英语课,你们帮我去教务处把我们班的高三英语复习资料都搬过来吧,大概二十来本的样子.....哦,其实我觉得只要樱同学一个人就够了,她的力气比男孩子都要大.......”

克琳希德在扫帚间的阴影之中悄悄**着樱的小手。

“是啊.......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樱羞涩地甩开克琳希德有些冰凉的手指,往教务处的方向跑去了——随即进入教室的是云雀,狐疑地瞪着樱跑远的方向。

“......怎么回事?”

克琳希德的微笑中似乎多了一丝礼貌性的疏远。

“我让樱同学去教务处帮我拿英语的复习资料......哦,你好,云雀老师。”

云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好,克琳希德老师。这周单独辅导的时间是星期一、星期二以及星期五的中午和晚自习时段,地点就是你的办公室.......星期一是xxx,星期二是xxx......星期五......唔......是樱。如果你临时有事情,可以考虑和你的辅导对象商量更换辅导时间的问题,让他交一份说明给我,全部的安排,就是这样。有问题吗?”

克琳希德颇矜持地点了点头。

“就按你说的办吧,云雀老师。”

中午放学的铃声刚一响,南岳镇便又迎来了一场暴雨——豫备在校外用餐的学生的鞋子几乎都被雨水完全泡湿了,这自然也包括樱。樱的那双已经用水泡洗得发白的运动鞋是水生仍在南岳镇生活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鞋子是水生刚进083厂的时候穿的,待得他购得了人生中第一双皮鞋以后,这双已经发黄破洞的运动鞋就被弃置迤逦了。直到樱的12岁生日(也就是她升入初中的那一年),这双鞋子才被阿妙用水冲泡干净,不情愿地穿在了樱的脚上——尽管这几年樱的个子莫名其妙地窜得很快,但她的脚却依然无法适应这双比自身大了整整一圈的鞋子,她只得在鞋帮子的两侧垫上海绵,这才不至使她行走的姿势类似一只臃肿而愚蠢的企鹅。她有一段时间似乎正祈祷着虎哥能把他穿破的运动鞋扔给自己,那样似乎更合脚些——但是就目前看来这已纯然是空想了:水生与阿妙无节制地为虎哥消费的整整半鞋柜的运动鞋已经被地痞流氓们全部计价劫走了。

雨水透过海绵浸泡着樱的双脚,在脚趾甲缝的里外进进出出,樱异常不满地啧了一声。

——那个男人可以说永远离开了自己的生命,却依然要给自己遗留这些细小的苦痛。

牵着她的手的克琳希德回过头来怜爱地望着樱,校门口低地淤积的雨水已经彻底淹没了她的黑色长靴。

“......离学校也没多远,很快就到了.......啊,我到时候烧些热水给你泡一下脚......”

“.......我是去你家做钟点工的,又......又不是去你家....去你家......玩.....玩的......”

樱有些倔强地咬着嘴唇。

克琳希德微微笑了笑,只是稍稍用力捏了捏樱的小手。

“.....先到家再说这些吧。不过我中午饭一般吃不了什么,你也不必太过于费心......”

克琳希德的住所乃是南岳花园七单元302室这间几乎一年四季都无法体味日光朗照之况味的六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型公寓——单元楼的门口是一片枯黄的草坪,几个花里胡哨的健身器材上晾着一条湿漉漉的天青色床单,克琳希德忽然低声惊叫——

“啊,糟糕,那是我的床单......哎呀,我是趁着昨天是晴天才把它晾在这里的,结果......结果早上一起来就忘记收了........啊,我真是个糊涂鬼......哦,小樱,你不用去收拾它了,一会儿我自己来吧.......”

樱的神情似笑非笑。

“......我今天中午只负责给你做饭吗?”

“.....嗯,是啊......衣服和别的东西你周末再来帮我收拾吧......啊,小樱,有点抱歉.....我肚子饿了......所以......所以我希望你做饭能稍微快一点......”

“.......好吧,那我周末来帮你把这条床单洗干净吧。”

樱走到克琳希德身边,随即似乎颇不情愿地握住了她的手。

公寓内部的走廊相当狭窄,一层楼就塞满了七八户人家——除了那隐匿在黑暗中的302室,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挂着破碎不堪的春联与已经转黄的菖蒲草和艾叶。走廊里的声控灯似乎彻底坏掉了——灯的内壁已经不再堆积着蚊虫的尸体了,应急灯暗黄色的不详光芒在克琳希德细长的双目中颇诡异地闪烁着。

302室那沉重的青铜色防盗门打开了。

“小樱,进来吧......啊,我怎么感觉我的袜子也湿透了......看来我的靴子也并不是防水的嘛.....小樱,你不介意我坐在门边脱靴子吧?”

樱有些胆怯地仔细打量着自己恋人的居所——虽说不久前受伤曾在这里呆过一小会儿,却未曾认真地观察过房间的陈设。

进门便可看到餐厅——暗红色的餐桌与几把摆放得杂乱无章的椅子,式样古老的铜饰吊灯岌岌可危地悬在那里。侧头向左望去是极其粗陋地装修过的厨房——灰白色的储物柜、银色的水龙与灶台、袖珍的碗柜和微波炉;往右望去则是长方形的客厅——原来似乎是沙发的地方堆满了克琳希德各式各样的衣服——看起来活似一条五彩斑斓的怪蛇刚刚蜕下的狰狞蛇皮。电视机前那矮小的暗绿色茶几堆满了发黄的书籍,茶几之下,小山一般的泡面桶在血红色地板上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独立王国。与餐厅一样,一个体积更大、式样更加诡异(樱眯着眼睛望去,发现灯架似乎是一条铜铸的巨蟒,昂头吐信,神态凶猛)的吊灯缓缓喷吐着暗黄色的光雾,在房中洒下一条模模糊糊的黑色蛇影。

银,青铜绿,暗黄,血红,香水,调料包,腐烂的书,女人的肉体,脏,凌乱——

“小樱,你不进来吗?”

克琳希德的眼神中流露着热切甚至是疯狂的期盼。

“.......老师.....那个......我的袜子被雨水泡湿了.....脚肯定很脏.....肯定会把房子弄脏的....要不我还是回家去换一下鞋子和袜子......”

樱有些难过地盯着脚上那双已经快要散架的运动鞋——她已经可以透过那个破洞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发黑的白袜了。

克琳希德的笑容渐渐消隐在暗黄色的灯光与蛇一般扭动着的黑影中。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太拘谨?......我是不会这样说的——我是多么希望,这里就是你的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女朋友?交往?我从来就不喜欢这些语词,它们意味着什么?是可以被随时替换掉的东西......可你是不可能在我的生命中被替换掉的......从我喜欢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从来不认为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始终想让你成为我的家人,成为我真正的伴侣,哪怕我知道这条道路尽是荆棘与暗夜,我也不愿意放弃.......”

樱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的喉头似乎哽住了。

“......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命令我罢手,可是这是徒劳无功的......即使它让我明白我和你的心灵远隔重洋,我也会想办法游到彼岸,直到握住你的手,永远不会松开为止......只要你愿意,我就愿意为你创造一个家,一个可能并不算大,但可以让你把它称作是‘家’的家......”

克琳希德背转过身去,缓缓脱下那件棕色的外套,露出里面那件象牙白的毛衣来。

“......我又在说些什么啊.......嗯......我是说,叫你不要太拘谨,就像......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今天早上买了一些菜放在灶台上了,嗯......怎么说,这是我第一次出去买菜,你就将就着做一些饭菜吧......哦,对了,电饭煲放在顶上的那个小柜子里.......”

“.....不是的,老师。我.....我只是不在乎那么多......我只是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只要能一起活着,无论在哪里.......都没关系.......”

樱似乎又开始结巴起来——但是她忽然有一种古怪的知觉:低声说出的词句并非自己在笨拙地应对全新的情况时在大脑中随手拼凑的,它似乎始终潜藏于灵魂中隐秘而不可知的所在,直至今日才胆怯而羞涩地在阳光之下伸出自己脆弱的触角——

克琳希德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再叫我‘老师’了,叫我......叫我‘琳希’,这是......这是我妈妈给我的昵称......就像......就像我叫你小樱一样.......”

樱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可.....可这样会不会.....会不会有点.......”

但她仿佛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立刻改了口。

“.....嗯,琳希......”

樱究竟意识到了什么呢?——事实上,这就和今天清晨她带着犹疑窥测云雀那高深莫测的面部表情一样,纯粹是她对于他人情感波动的直觉。不过她心底的自信似乎增多了几分——克琳希德似乎是流泪了。虽然她并不能保证那不是因为那件快散架的毛衣四散的线头飘进了克琳希德的眼睛。不过——现下的克琳希德正坐在那张堆满旧书的小几前,把头埋在手心里,仿佛是睡着了一般——牛仔裤与象牙白的毛衣上的破洞看起来愈发明显了。

樱把煮好的白菜豆腐汤和冒着油烟气息的鱼香肉丝端到餐桌上。

“老师.....啊不......琳希,吃饭了......”

“哦......我这就来。”

克琳希德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向着客厅尽头的一个小房间奔去——随即那里便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不过樱现下已经相当确定自己的论断了:风一般掠过的克琳希德的眼角有些泛红。

她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走到滴滴声大作的电饭煲前,从碗柜里取出一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白瓷碗来——碗的侧壁画着一条绿油油的卡通小蛇——用一把似乎许久未曾使用过的饭瓢为克琳希德添了满满的一碗饭,放在那已经开始令人恼火地点灭的餐厅吊灯下。

“......啊.....小樱......事实证明我雇你给我做饭绝对是最正确的选择......馆子里的菜看起来都没有你做的好吃(樱盯着血红色地板上堆不下的泡面碗,略带嘲讽意味地打了一个大喷嚏)......嗯?小樱,你自己的饭呢?”

脸上还雕饰着晶莹水珠的克琳希德有些困惑地望着樱——仿佛樱创造了自万物由太古的神的怀抱脱胎以来便未曾显像的神秘之物。

“......不是.....只用做你的饭就好了吗?我.....我待会儿自己去外面买一个煎饼果子什么的就解决了.......”

樱故作镇定地低着头,望着自己方才洗净的**的双足。

“......那我现在.....嗯.....以你的雇主的身份给你定一条规矩,以后就算在合约里......以后你做好了午饭和晚饭,要和我一起吃,听清楚了吗?所以,现在去把你的饭也添了吧。”

樱正待张嘴声辩些什么,克琳希德却威胁地眯起了那双丹凤眼。

“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樱现在已经不甚清楚自己心里的实在的想法——她隐隐约约发觉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圈套,一条诡计多端的毒蛇在自己经行的道路上设下的不可见的埋伏——她明白这条毒蛇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乃是把它的猎物牢牢地捆缚在自己身边,等待时机施以致命的一击。可是——她似乎又希望这条毒蛇能吞噬掉自己这无助的俘获物,蛇的巢穴虽说窄小而凌乱,她却希望自己能沉沦在这黑暗的、孽风与毒火环绕的阴暗地狱之中,永远不与窗外那圣剑一般灼人的日光相接触.......

吃饭时候的气氛是樱从来未曾以肉身体验过的——克琳希德有一搭没一搭地称赞樱的厨艺是多么高超(这点樱倒是没办法否认——就连水生带回家来豪饮的赌友们也对樱做的小菜赞不绝口),而樱只是一边微笑着往克琳希德的碗里夹菜,一边非常矜持地拨弄着自己碗里的白饭。

“汤都快滴到你的毛衣上了,琳希。”

樱温柔地从掉漆的桌角处那个皱巴巴的纸盒子抽出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抹去克琳希德嘴角的汤汁。

克琳希德的脸庞竟然掠过一丝绯红。

“.......哦?是吗?我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呢......谢谢你啊,小樱.....不过.....你刚才给我擦嘴巴的动作和我妈妈很像呢......”

樱有些讶异地望着她。

“妈妈......吗?琳希的妈妈......我和她的动作很像?”

克琳希德轻轻抚摸着樱脸颊的柔和的轮廓线。

“说实话......不光是给我擦嘴巴的动作,你们的长相、声音......还有很多动作都有很多共同点.....小樱的声音听上去不像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的那种尖锐的感觉,很柔软,很舒缓......嗯,小樱脱鞋的样子也和我妈妈很像(樱的神色忽然有些惊疑不定)......不过.....小樱是小樱,我妈妈是我妈妈,你们在我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的......要是我妈妈现在还活着,她一定会非常喜欢你,她总说我小时候太粗野了,看来她喜欢你这样温柔文静的女孩子.......”

“琳希的妈妈......去世了吗?”

“是呐.....就在我十六岁那年......她二十岁的时候就做了母亲......离开我的那个时候她还很年轻很年轻......她的性格又很孩子气,所以.....看上去就和我现在差不多呢......不过嘛,我的丹凤眼是遗传我爸爸的,她和你一样都是清澈的圆眼睛......不过,我妈妈可没有你这么勇敢。你为了保护一个素不相识的同班同学就敢和校霸约架,而我妈妈一向是受人欺负的......”

克琳希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圈儿又开始泛红。

樱轻轻握住了克琳希德的手。

“......我其实.....其实有点羡慕你,琳希......你妈妈一定对你很好很好吧......你也知道的,我妈妈......唉,怎么说呢,我觉得她可能自从我学会说话走路以后就不怎么把我当成她的亲生女儿了,虽然我很感谢她把我养大,供我上学,不像其他的.....其他的....那些女人一样,怀孕了就会去堕胎......可是我知道,她一直是不喜欢我,不把我放在心上的.......特别是自从有了弟弟以后,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了......可能她心里也不想做.....做那种人,她也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自由的爱情和生活,可是......可是因为她选择留下了我,她身上那个耻辱的印记就一直洗脱不掉吧......”

克琳希德转过身去抹了抹眼泪,随即又异常严肃地捧住樱的脸。

“......如果她不在乎你,你又何必在乎她呢?能不能得到她对你的爱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以后不愿意看到你为了获得某人的爱做出的那副讨好别人的样子......在我面前,你想怎么样撒娇、使小性子我都不会生气,我唯一能做也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就是无条件地爱你,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条件,那就是......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珍宝.....是天父赐给我一个人的弥赛亚和福音天使......你来,就是宣布拯救的福音,这条款不会在人间的任何一个法庭上签订,唯一有权允准这条件的法庭,永远归属于我们的天父......”

樱又感觉到自己的脸像太阳表层那样时时刻刻发生着剧烈的热反应,心脏仿佛火光中的地狱小鬼一般激烈地起舞——她只得努力把自己的目光聚焦在克琳希德胸前那个已经生锈了的银色十字架上。

“......琳希,你.....你是教徒吗?”

克琳希德淡淡地笑了笑。

“......怎么说呢,我妈妈是一个很虔诚的基督教徒,我的外公和外婆都是敬虔派信徒......这个十字架是我妈妈的遗物,现在算是我的东西了......嗯,我的确是个教徒,当然啦,我的信仰状况非常复杂,以后我慢慢地告诉你......好啦,吃饭吧,不然一会儿你做的好吃的都凉了.......”

“嗯。”

樱点了点头,又给克琳希德夹了一筷子的鱼香肉丝。

克琳希德家里的洗碗池倒是出乎意料的便于使用——大概是因为自有人入住这间小屋起,这个洗碗池就几乎成为没有被人的感性劳动所改造的“现存感性世界”之外的一部分了。樱想到夜郎桥下自己家里的洗碗池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个洗碗池的管道内壁几乎被自上世纪以来累积的矿化污垢塞满了,而夜郎河的河水也因长年的工业废水排放污染殆尽,在荒凉的日光之下就会泛起一阵阵五彩斑斓的诡异涟漪,以至于根本无法在那里清洗日用品(据老一辈的人——如蛤爷爷言讲,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还时常能见到在河里漂洗衣服和打水磨豆腐的人)。因此樱只得将菜和肉用刀碾得碎碎的,如此这般加工过的饭菜就容易顺着矿化污垢的间隙流走而不至于造成新的堵塞了——虽然这种做菜的方式令过去大块吃肉的虎哥感到异常愤怒,甚至用小锥子把樱最后一双没有洞的鞋子弄成了两个袖珍马蜂窝。

“小樱......你想睡个午觉吗?”

从客厅传来克琳希德的有些疲倦的声音。

“啊.....不了.....我想趁着这个时候多背一点单词,老师......啊不,琳希,你睡吧,上学的时候我叫你一声就好了.......”

冲洗着满溅在手臂上的白色泡沫的樱自己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哦,对了,小樱,你的那双脏袜子我给你扔掉了哦。”

上身只穿着灰色乳罩的克琳希德睡眼惺忪地进入厨房,手里还提着两条黑色的软绵绵的东西。

“扔.....扔掉了吗......啊不,老师.....啊不,琳希......你......你别这样......这样穿衣服......”

樱羞涩地扭过头去——仿佛是下定决心不肯看见克琳希德半裸(w)露的肉体,她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不可以呢?”

克琳希德轻轻环住了樱的腰——冰凉而柔腻的肉体透过樱肥大的校服传导了一种诡秘的魔力,令少女的周身都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小樱不是经常去洗公共澡堂吗?你看到其他女人的裸(w)体不会感觉害羞吗?”

克琳希德轻轻叼着樱不甚明显的耳垂。

“......不是.....我是......我是怕你着凉......毕竟......毕竟都已经入秋了来着......”

樱把自己的面容捂得更紧了。

“.....我有把握,小樱只会对我的裸(w)体害羞,不是吗?好啦,我睡觉的时候又不喜欢穿睡衣,这样无拘无束的感觉很放松.....我是想问问你,你介不介意穿我的衣服?”

克琳希德用小指轻轻钩住樱捂住自己面容的那些小手指的指关节。

“嗯?什么衣服.......”

樱的手指似乎松动了一些。

“袜子啊,袜子......你的那双袜子不仅破了好几个洞,已经发黑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你下午就穿我的袜子去上课好了......喏......”

樱终于睁开了眼睛,有些疑惑地攥住了克琳希德放到自己手中的那双黑色的中筒袜。

“......我看看我还有什么衣服能给你穿的,我的衣服应该都挺适合你的,毕竟你这几年突然窜得跟我一样高了......没办法,一个人过,吃饭交水电费又花不了多少钱,只能大包小包的买些衣服放在家里......不过,我还是想给你买几套新衣服,等你有时间了,我去帮你挑几件吧.....”

克琳希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樱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自己雪白的肚皮,她第一次在樱的面前涨红了脸。

“小......樱......”

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她非常僵硬地侧过脸去。

“......衣服什么的我无所谓......如果......如果这里真的是我们共同的家.....我.....我还宁愿穿你的衣服呢......”

“真的?”

“嗯,是真的。”

(To be continued)

(注:因为莫名其妙的整改删去了一话导致现在的剧情有些尴尬,希望改了以后不会被X弹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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