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高二（3）班带来的精彩表演！亲爱的观众朋友们，你们适才是否对huan.......huan相如与廉颇的生死之交心向往之呢？下面......哦不是......在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里，不仅有坦诚相待的动人友情，也有缠绵.....缠绵......缠绵悱.....悱恻的感人爱情！接下来请欣赏由高二（16）班带来的话剧《林黛玉进贾府》。”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真是敷衍啊，你看，这主持人吐字不清，像是刚刚才拿到主持稿一样.......”

弥散着柔腻黄光的候场室里，云雀与头发松弛垂悬的语文老师有些疲倦地望着候场室里涂脂抹粉、穿靴戴帽的众演员。

“.......敷衍是敷衍，可是我看那，这几个班可没敷衍......都演得不错！不错！特别是那个......那个范进中举，看看，那范进‘我中了！中了！”，那个学生把这种癫狂却不造作的心理描摹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啊！不过呢，其他几个演员都没他这功夫，我看，分数得被扣下来.......”

语文老师手舞足蹈地模仿着范进极尽癫狂的入魔情状，掉色的橘色头发在空气中僵硬地甩动。

“.......您来这里教书.....也将近二十年了吧？难道以前没有这些活动，所以您......您是不是太兴奋了......”

云雀嘀咕着点起了一支烟。

“是啊！哎，不是，你抽什么烟呐？（一把打掉云雀手中的烟，火星子溅到地板上，留下几个浅浅的黑印子）嘿，你呀，刚到这儿也就一年半......你一说二十年前......二十年前，那个时候正赶上我们师范国文系99级毕业晚会，班长和辅导员把我们组织起来，编了一出《浮士德》，浮士德啊你知道不？‘永恒之女性，指引我向上’，你看看，好诗啊！所以人家歌德怎么能不是大文豪呢？我还记得，浮士德跟玛加蕾特的那几段情话儿........”

“.....《浮士德》.......哈，那可是我们当年必读书目呐.......”

云雀悻悻地从地上捡起闪着淡橘光彩的烟蒂。

“必读书目？你一个数学系的读什么《浮士德》？”

银盆似的白脸透出嘲讽的神气。

“......啊，我没告诉过你？我大学学的是哲学，研究生是数学哲学方向的.......怎么？这有什么奇怪的......学德意志哲学，怎么可以不读《浮士德》？......不过嘛.....我其实有点关心您当时出演了什么角色.......”

云雀漆黑的眼珠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寒芒。

“.....哼哼，你想看我笑话？老实告诉你，我是长得不咋地，演不了什么玛加蕾特海伦的，可我的演技，重点是演技，那可是我们国文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级别的呀！而且啊，这个角色，极其难以把握，念白诘屈聱牙，你当是哪个阿猫阿狗都能演的.......”

短而粗的手指险些在云雀的脸盘上戳出老大几个窟窿。

“......是什么？魔女身边的猴子？”

“什么猴子？我告诉你啊.....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别以为我在这么个破学校里上课，就当我没点真才实学？‘君子固穷’知道吗？哪怕是‘穷’我也不改其志，就靠才学吃饭......就算吃不饱饭，那又怎么样？‘君子谋道不谋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我跟你说，我就愿意一辈子这样，宁愿做猴子.......我.....我没演过猴子！我演的是.......”

“啊哟，孩子们都要上台了，你们倒在这里窝里斗啊.......”

克琳希德喑哑温柔的声音打断了语文老师言不对题的自我辩白。

云雀有些尴尬地站起，抖了抖落满烟灰的衣角。

“......唔，这倒不是，你......这身衣服.....嗯.....还挺适合你的.......”

他故作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克琳希德的那条紫红色裙襦。

“......真麻烦啊，一会儿我又要带假发上台.......要是让大家看到这么一个古代中老年妇女一头金发，可真叫人笑掉大牙了.......不过假发确实叫人讨厌，捂一会儿就出一堆汗，烦人......”

克琳希德有些烦躁地梳弄着有些散乱的金发。

“不对啊，我看这第二幕都快结束了，你怎么连假发都没戴好啊？克琳希德老师啊，不是我说你，你排练的时候就吊儿郎当的........”

“嘛嘛......您可别说这话......怎么说我大学也是参演过好几次话剧的.......而且，恰好都是扮龙套.......唯一一次做了主演还是演一个哑巴公主......但是，这应该可以看出我在龙套方面是多么富有经验了吧.......”

语文老师近乎歇斯底里地撕扯着剧本。

“......台上演到哪里了？第二幕结束没有？克琳希德老师你赶紧把假发戴上！还有，告诉贾宝玉，马上就是她的重头戏了，先到前面去候场！还要啊！告诉那帮男生，别以为这是个偷着打游戏的好机会！马上换布景了，赶快做准备！快！快！”

不等克琳希德前去吩咐，她便自顾自蹦跶着去招呼不远处躺在道具桌椅上“开黑”的男孩子们了。

克琳希德不由得叹了口气。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淡定不下来.......”

“......你最近也不怎么淡定啊，克琳希德。”

云雀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揉皱发黑的剧本。

“......我？哼，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不淡定了？”

克琳希德有些恼怒地把假发往云雀身上一砸，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刚开始，我还觉得你是台冷酷无情的精密机器......可是处久了，我发现你还是挺......嗯，挺有女人味的.......”

云雀偷眼观察克琳希德那忽而青一阵忽而红一阵的脸色。

“女人味？我可不知道你们这些大男子主义者怎么定义女人味的.......不过你倒是可以放心，又不是做给你看的.......”

“所以，我才很好奇......究竟谁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你.....让你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叫人害怕......”

“我要像收拾阿斯巴西娅那样收拾你，你还会觉得我有女人味吗？你还会觉得我不叫人害怕吗？云雀......希望你记着，我既不是什么机器，也不是什么贤妻良母，我只是......在适合的时候显示自己应该显示的样子而已.....”

云雀不禁笑了笑。

“......是吗？那我觉得你最近对我的态度挺不错的......意思是，你觉得对我的温柔是合适的？”

克琳希德重重地哼了一声。

“‘假如我们想象着某人对于我们所爱之物感觉快乐，则我们对他将有一种爱的情绪’，这话不是斯宾诺莎说的？要是......要是你因为我近来对你好，所以还想着追求我......那，我恐怕连这些温柔都要撤回了.......”

“......这可真是很有趣......照你这么说，我还爱着我的......姑且说......情敌？不过......你们俩现在应该也没有正式确立婚姻关系吧？那看来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的......毕竟分分合合的男女，我见得实在太多.......”

云雀眨了眨眼睛。

“.......那是不可能的......云雀.......你当然可以把我，克琳希德，看成一个轻率的女人，不过嘛......大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跟我告白过，当然啦，他们也不像你这样，你呢，确实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我拒绝了你，当然也以相同的方式拒绝了他们......如果你的竞争者是他们，就像我那天晚上告诉你的那样——我会选择你，不过......真的很可惜，我也许一辈子也没有办法放弃我现在的交往对象......所以....”

克琳希德轻轻抿着嘴唇。

“一辈子？你这么快就确定了吗？”

“有的时候，作出一个慎重的决定并不需要太多时间.......如果理性与感性的论据都足够充足的话......”

“你又勾起我的好奇心了......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具有无限魔力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样的......你的青梅竹马吗？或许是你的同学？一个.....一个英俊的男人？拥有常人难以比拟的胸襟？超人的品格与智慧？搏击风浪的远大志愿？......情感上呢？对你的关爱与温情令你足够愉悦？如果是这样的男人的话，那......那我觉得.....连你都未必配得上他......”

云雀的语气渗透着一丝挖苦。

“......青梅竹马.....怎么说呢，如果......如果那个时候的我还能算是一个孩子的话......英俊？‘英’倒是不错，这个‘俊’字可就没有了......胸襟？品格？智慧？哈哈，或许......那家伙在不久的将来或许真的是个引领时代的大人物，因为目前在同龄人中确实是出色的存在......当然啦，如果是这样，那.....那我也会很为难的......因为正如你所说，我是无法安居于如此这般的光芒之下的......但愿......但愿主看护那人，叫这一切不要发生......我觉得安宁与幸福才是那家伙应当拥有的全部.......”

克琳希德的眼神似乎有些离散飘忽。

“......听上去怎么像个吃女人软饭的家伙.......”

“......哼，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要是有那么一天，这个人能把这个国家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手心，那个时候你又有什么说嘴的？现实的黑暗中，又有何人是被完成的呢？”

“......那照这么看，我似乎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但是呐，就算那个人这辈子一事无成，我也不会放弃我这份感情......要是云雀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在圣女会里帮你物色几个对象，毕竟你这样可爱的男孩子在圣女会可是像熊猫一样珍贵呢.......”

克琳希德拍了拍云雀的肩膀。

“......唔......不过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怎么？想和你的情敌决斗？不过嘛.....等到你知道是谁了......估计就不愿意动手了.....”

“老师！那个......第三幕马上就要开始了，语文老师叫你去前面准备一下......”

克琳希德与云雀转过头来，但见面前忽现一位丰神俊秀的美少年，却是怎生打扮？只见——头顶明晃晃嵌宝紫金冠，身着一领大红金边蜀锦袍；一条玉蟒围腰，两胁香囊环珮；项悬金银长命锁，足蹬粉底小朝靴；面如何郎傅粉，唇若御园樱桃——云雀固然颇感讶异，克琳希德却是呆呆地不言语，原本微眯的丹凤眼却瞪大如铜铃，那里只映着少年抬手迈步的姿影——

“.....你.....啊，你是......哦哦，你不是樱嘛！你看我这个记性.......不过嘛，你这一身......我还以为是哪个男同学在叫我们.......”

云雀尴尬地笑笑，随即瞪了一眼神情呆滞的克琳希德。

“......啊......我......我觉得.....还不是那么像男孩子.....念台词的时候声音还是细细的......”

樱忸怩地拨弄着头顶不甚牢固的塑料紫金冠，冠顶红色的小毛球摇摇欲坠，又落了些拍不掉的灰尘。

“.......用原声就好了，不必捏着嗓子学男人讲话。本来嘛，贾宝玉就是个小男孩子，声音尖些也无所谓，何况你的嗓音在我们班的女孩子里已经算是比较低沉了。别紧张，好好演，你可是这第三幕的正主儿啊，况且排练的时候台词都念得挺不错的，.......哎，克琳希德，这第三幕你要上场吗？克琳希德！你这是怎么回事？从刚才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樱有些迷惑地望了望克琳希德，随即又仿佛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涨红了脸转过头去。

“......啊啊，你说什么来着？第.....第三幕啊？是啊，贾宝玉都上场了，王夫人怎么能不上呢？当然啦，这一幕我只有那一段闲聊的台词......小樱的台词就多了.......”

“小樱？你说的是谁？樱同学？”

背转身子的樱轻轻地跺了跺脚。

克琳希德神色困窘地避开云雀逼问式的灼人目光。

“......啊......是.....是樱同学啊！只是......只是我以前养过一条小狗，它的名字恰好也叫小樱.....可惜后来发现居然是公狗.......哈哈！叫习惯了，名字里带樱字的人总让我想起我的小樱来.....啊，樱同学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是狗......”

“喂，云雀！你别闲着！过来帮我们搬道具！快点！”

候场室外传来语文老师极不耐烦的叫喊声。

“.....我先去搬道具，你和樱同学一会儿记得按时上场。”

云雀一脸无奈神色地披上外套，抓起桌上的烟盒，随即重重地把房门带上。

候场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小樱，你说实话啊，你......是不是我的小狗狗啊？”

克琳希德的双臂忽然环住了樱的腰带，嘴唇轻轻地贴着那雪白的后颈——樱近乎透明的细小汗毛上渐生起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春草的叶尖上滴落的寒露。

“......你.....老师.....你越来越......”

樱蚊蚋般的微弱声音里透着丝丝幽怨。

“我越来越怎么啦？小樱？你......生气了？这是口误嘛，口误.......”

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弄着樱线条柔和的脸庞。

“......你.....你最近越来越不正经了......当着别人的面叫我小樱就算了......你上课.....上课的时候都趁机捏我的......捏我的手.....私下里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就别这样了.......”

“私下？我们有多少时间可以私下在一起啊？在学校的时候，也就每天中午我能呆和你在一起吃饭，到了周末，你又说要抓紧时间好好背书刷题......我呀，当然希望你能考一个好大学，但是......但是我心里总是想着你，想要你跟我一直呆在一起.......所以呀，我也得抓紧时间，好好地爱我的小樱.......”

“......可是......可是要是让人发现我们这样......那......那怎么办......”

樱的小手忽然紧紧地攥住了克琳希德细长的指节。

“......那有什么呢？他们说什么很重要吗？小樱，你总是这样.....一开始不是你大着胆子跟我表白的吗？干嘛现在又在这里长吁短叹的.......喜欢就是喜欢啊，像你这样子瞻前顾后的，我真的很讨厌.......”

克琳希德轻轻地咬了咬樱的后颈。

“.....不....不是的，我本来只是打算把巧克力偷偷地....偷偷地放在你的办公桌上，我也没打算告诉你那是我送给你的......可是......可是你说......你也很喜欢我.......我.....我就答应你了啊......但是......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就这样偷偷的.....偷偷的......”

樱轻轻拈起克琳希德的手，以湿润的唇吻含了含克琳希德的指尖。

“为什么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哦哦，我知道.......你呀，是不想让你未来的丈夫知道你有同性恋倾向，是不是？”

“不.....不是！我......我喜欢你不是.......不是那种.....那种随便的喜欢......我.....我.....永远都只喜欢你一个人，我.....我想一辈子和你呆在一起......可是......可是你知道.....我们这样子......我们这样子是不他们.....他们承认的......如果，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们就会被......被拆散，不是吗？而且......而且他们.....他们会看不起我们，永远看不起我们......我不想你被别人看不起.....所以，我只是想着我们偷偷的，偷偷的在一起.......”

“那以后怎么办？以后我们也要这样偷偷地呆在一起吗？我就不能告诉别人说，小樱是我的.....我的伴侣吗？”

樱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

“我.......我不知道......但是.......就算我想和你在一起，以后一辈子在一起.....也是不成的.....不成的.....”

“怎么不成？小樱，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克琳希德就是个孤儿，家里那些亲戚对我是死是活一点都不关心，就算我把你养在家里，也没有人会关心......云雀跟我说过，你爹你妈压根就没把你当人看，你以后何必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你放心，我.....等你大学毕业了，我就把你接到别的地方......远离所有认识我们的人.......在那里我们还需要偷偷呆在一起吗？”

“但是.....但是就算以后可以那样子......现在......现在我们还不能那样.....不然.....不然他们就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拆散......拆散我们.......反正.......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以后怎么样......都没什么关系......”

克琳希德捏了捏樱的脸。

“我知道.....我知道......每个月教育局的杂志一发下来，总有些念叨着‘正确引导师生恋的狗屁文章......可是我的小樱和那些滥情的小男女根本不一样啊，我的小樱又温柔又好心肠，虽然有的时候.....嗯，有的时候有点倔头倔脑的，但是小脑子还是很够用的啊.......只要......只要小樱不嫌弃我，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你这一辈子心安理得地享受属于你的幸福......可是.....可是......我只要瞧着我的小樱啊，我......我就忍不住想要叫你小樱，想要摸摸你软软的身体.....不过.....既然你不愿意这样，那可真有些为难.....真有些为难......那.....唉，我只能尽量克制我自己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克制自己的......刚刚我一进来的时候，你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云雀老师.....他差一点就发现了......”

克琳希德得意地一笑。

“他发现？哼哼，他就是做梦都想不到我喜欢的人是你......哎，小樱，你知道吗？刚刚他非要猜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你猜他说了什么？”

樱满含羞意地瞪了克琳希德一眼。

“......是狗狗吗？”

“......狗狗？......嘻嘻，他恐怕还没这么聪明.......他说呐，我喜欢的人一定是一个英雄——对，是一个长得又帅，品格又高尚的英雄！我说啊，也许她未来真能成为一位改变世界命运的大英雄，嘿嘿......怎么？小樱，你有兴趣当英雄吗？”

“我？英雄？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又怎么可能当什么英雄.....老师......你别老是开我的玩笑......”

克琳希德轻轻揉搓着樱不甚肥实的耳垂。

“......我没有开玩笑......小樱.....心肠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是，你也不是什么滥好人....云雀跟我说过，开学没几天你就因为护着那个灯同学挨了一阵饱打，后来又跑去同她们动手......你知道我听着云雀老师说起这些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我忽然觉得那不应该是我认识的你......我总觉得你就应该是我怀里那个温柔羞涩的小姑娘——但是我突然发现你居然也会爆发，像恶魔那样爆发......后来我总算说服了我自己......这才是你，这才是小樱应该有的样子.....可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我从来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但是我居然会那么害怕你生气的样子，连稍微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因为那样的你.....仿佛就不是你......是另一个人.......一个我根本就没法同她交往的人......我有的时候真的好想把你牢牢拘束在我的怀里......否则.....真的很难想象你未来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老师......你放心好了......我以后不会离开你的......一定不会......我.....我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根本就无所谓......和你永远呆在一起就好了，只要这样就好了......况且，以后我永远也不会对你发火的.....我发火嘛......那只是因为那些人确实很可恶，我才会......才会那么生气.......”

樱的声音很轻。

“......是啊.....我知道学校里确实有那么几个可恶的学生......但是......但是....如果以后你遇到的不是灯的那种状况呢？如果是......如果是......唔......还是算了，想想你也不会那么做的......”

“你......你想说什么啊，老师？”

克琳希德似乎是岔开了话题。

“小樱，我办公室里的那本英文版的《宣言》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啊？照理说，你应该早就看完了......”

“啊？我......啊，抱歉呐，我忘记了......主要是我还想留着再看一段时间......”

“为什么还要看呢？那是我借给你练习英语阅读的，达到目的就还给我好了......”

“.......因为，我想再多看几遍......我.....我平时也没什么课外书好看的，学校的图书馆里只能借到那些无聊透顶的儿童文学.......”

克琳希德发出一声讽刺的笑声。

“《宣言》不也挺无聊的吗？上次我们高二教职工集体学习这玩意儿，请了以前师范的一个退休教授来讲《宣言》，老家伙只会在台上喊些什么‘坚持《宣言》思想本土化’‘《宣言》思想永不过时的狗屁话.......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小姑娘居然看得津津有味......”

樱的神情甚是认真。

“......你.....你觉得很无聊吗？我觉得......虽然一开始有些晦涩，但是看着看着，我总觉得心神激荡.....总觉得，不像是写给一百多年前的人看的......像是特意写给我看的......就像和老师在一起说话一样温暖.......”

“温暖？你觉得温暖？哈哈，小樱，要是.....要是我向全世界人民征集对于《宣言》的评价，你的评价.......一定是最别出心裁的那一条......小樱，你怎么会觉得温暖呢？这种煽动性这么强的文献，我的小樱居然会觉得温暖......你还真是可爱呐，小樱......”

克琳希德吻了吻樱的耳垂。

“......可是......如果有个人很关心你，而且......而且还专门写了本书给你......无论是什么样的书，总让人觉得温暖，总让人觉得你还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忘.....就像.....上天把老师赐给了我，让我感受到的那种温暖一样……”

“……可是，你家里条件比起从前已经好了很多呐……那些问题……《宣言》里描绘的悲惨景象，仿佛已经不属于你了啊……小樱为什么还是会有这种想法……”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资本主义统治的世界是处于永恒的变革与动荡之中的，也许……也许我今天还能和家人住在温暖舒适的高层里，明天我可能又会回到夜郎桥下的棚户区里……在这里，又有谁能保证手中的财产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完全受自己的支配呢？……我妈他们总是想着有花不完的钱，总不知道节约点......其实，哪里又有什么花不完的钱呢？”

克琳希德凝视着樱纯净的双眼，久久不语。

“……你怎么知道……东华国已经有很多资本主义成分了呢？”

“……连南岳镇这样的小镇子里的小工厂都有资本主义，这许多人也给别人做牛做马，更大更远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没有资本主义呢？”

“为什么这么说？”

“资本主义按照它自己的模样改造整个世界，就要追求利润，哪有先从这样落后的地方出发的道理。”

“……小樱……”

“老师？怎么了？”

“你怎么......怎么会想到这些.......”

“.....不是想到的，如果老师你叫我的名字，我一定......一定会答应老师你的......她们.....也在那里呼唤我的名字，我仅仅是应了那么一声，别的......真的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吗？......要上台了，老师，我们......走吧......”

樱轻轻扯了扯克琳希德的手。

“.......小樱，你恨他们吗？”

“......恨？恨谁？”

“.....谁压迫你，你不就恨谁吗？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你和你的家人可能会生活得有尊严一点，不是吗？”

“.....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不恨的......”

“怎么会不恨呢？”

“.....因为，没人觉得他们是坏人.....至少，国家可从来没觉得他们是坏人.....高考的题目，不就是国家出的么，思想政治的简答题，总要回答企业成功的战略的.....给这个民族和国家创造财富的源泉，不也有资本吗？[参见某“决定”：“让一切劳动、知识、技术、管理、资本的活力竞相迸发，让一切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或许也只有在南岳镇他们是这样坏，换了别的发达的地方，可能就未必是坏人了吧.....国家、执政党都是照着《宣言》建起来的，那些地方就算了有了资本主义，应该都是听党的话，不愿意让底下的人遭太大的罪的......我......当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要不是这样，要是大家都不听党的话了.......那么......那么我们也没法在这里看《宣言》了，是不是？......对了，老师，你是不是要先上去了......”

舞台的聚光灯渐渐暗淡下去——随即又点燃了更大的辉煌。过道里的阴影愈发深重，二人的身影在缓缓包围的黑幕中如雪化水般消融。

“......嗯，那我先上去了.....小樱，一会儿，演得好一点哦......”

“嗯......我会的......”

克琳希德怅然若失地走向那璀璨夺目的舞台中央，回头看去时，樱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黑暗而万物寂灭的走廊里，只听得幕布缓缓拉起的吱呀怪声——

“......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

克琳希德有些绝望地看着那精心装饰成堂皇的贾府的舞台。

堂皇富丽——贾府确实称得上是堂皇富丽——“贾不贾，白玉为堂金做马”——就连念起台词来，也要想法子捏紧嗓子装作是富贵人家——即使自己从头到脚都生满了溃烂的脓疮........

“......林姑娘，咱们这里还习惯吗？饭菜还合口味吗？我们家惯常就是做这么几个菜，恐怕和扬州的口味上有些区别.......”

她记得——林黛玉在扬州家里本是不惯饭后立时吃茶的，可是到了贾府也不得不随俗——看来自打进了这般辉煌之所，连自己从前是谁也浑然忘却了.......

“......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

听得演贾母的女孩子老着嗓子说出这番话来，克琳希德便知道自己的舞台使命总算是终结了——行了礼后，便同凤姐与李纨一齐下场，又回到那黑魆魆的甬道里......光线明暗的瞬息变幻反叫克琳希德的心里感到些许释然。那舞台上的光芒叫人睁不开眼睛，台下的观众与台上的陈设都混杂为闪耀却是被揉碎的细小光点；唯有透过那台后的典雅的紫黑色幕布，台上贾府的明暗之处这才清晰可见.......

——接下来该到樱上场了.......

克琳希德缓缓摸出了藏匿在戏服中的手机，准备按照预定的计划捕捉那金冠美目的璀璨姿影——即便是排练的时候早已幻想了千百次，而当那真灵魂活生生地发起光来，才足以用这双在黑暗中暂得苏生的双眼以慰藉之光......

“克琳希德老师，你现在.....现在有空吗？”

一只手轻轻拽了拽戏服的衣角。

“......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再说吧......”

克琳希德忽然感到极端的焦躁与不耐。

“......不，老师，我现在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有什么事情，不能等结束了再说吗！”

克琳希德差点咆哮出声。

“......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是小樱的照片的话，我一会儿跟云雀老师说，让他给你一份就好了！我.....我真的有事情要同你说！”

是灯——头发蓬乱，黑眼圈极重，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情——仿佛就要冲将上来，死死咬住克琳希德的咽喉一般。

“......到里面去说吧。”

“不行，里面有人......我跟你说的话，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樱似乎上场了，正在给林黛玉起字呢——

“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啊呀，可就这句话念来语音轻柔，撩人心弦.......

“.....有什么要紧事，现在说吧。”

克琳希德倒不愿同小孩子一般见识——或许，那只是因为心里顾念着这孩子是樱最好的朋友，这才强行抑制住内心的焦躁毒火.......

“老师！请.....请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灯的神情严肃得近乎狰狞——不过说来也真是奇异，她严肃的神色同樱认真的模样居然有几分相似——或许，仅仅只是同龄人之间的差相仿佛呢？

“.....你想问我什么呢？”

克琳希德的口气业已和缓了许多。

“......老师......你.....是不是和小樱......应该说，和樱同学在交往中呢？”

灯单刀直入——这可全然不像她平日的做派。

克琳希德波澜不惊地审视着灯起皮的嘴唇。

“.....该不会是小樱告诉你吧？”

“不是的......她......虽然我也问过她好几次，但她也没有同我说......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看到......刚刚看到你们在候场室里......在候场室里，你.....你吻她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虽然......虽然我怎么也没想到......小樱她......她喜欢的人会是你.....我.....我第一次看到她.....她脸上露出那种表情.......”

舞台上传来玉坠落地的闷响，光芒随即转为冷色。

“......什么表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可是她看上去很开心，很幸福......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放着光的......从前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总是有点郁郁寡欢，总是很难真的开心起来......可是......可是她跟你在一起，她就会变得那么开心......那么幸福......”

灯忽然捂着脸抽泣起来。

克琳希德的面部骨骼在蓝色的冷光中显得愈发诡秘莫测。

“......你为什么要哭呢？我知道，小樱和你是最好的朋友，你如果觉得小樱很幸福，那.....你也许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

“......但是......但是她和你.....你们本来不应该交往的！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都是女孩子也就算了......可......可你是她的老师！你答应她......你答应她的时候，你有考虑她未来怎么办吗？现在你可以和她在一起，随便怎么样都可以......但以后呢？以后你们要是在一起，小樱会被大家排斥，会被大家看不起，那个时候你.....你又怎么能让她幸福呢？”

“......你放心吧。我以后会带着她离开这里，去一个能够容纳我们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如若这个地方让小樱感到难受，我绝不会强迫她在这里呆上哪怕一秒.......”

克琳希德拍了拍灯的肩膀。

灯低下了头。

冷色的光芒渐渐消散，舞台上的灯光在转瞬之间汇为一处——想是要集中衬托中央的林黛玉与贾宝玉了........

“......小樱.....小樱愿意答应你吗？”

“......我想.....她应该答应了......”

“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没有明确答复你吗？她是不是告诉你，说以后都不会离开你？”

“.......你听到了？.......”

“老师......我......虽然我知道，你是真的爱着她，但是......但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你久，我太了小樱的脾气了.....你知道吗？她.....她那是为了不让你难过，她......她实际上根本没有答应你......她就是那样子的人，宁愿天底下所有的坏事都降临在她一个人身上，也不想让别人难过......她就是那样，虽然对她妈妈、对她弟弟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但是......但是你真的要让她把他们彻底抛下，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曾经告诉过我，说她的继父是个非常靠不住的人，要是她妈妈还跟着他过日子，很难有个好结果......最后.....最后还是要她来给母亲养老送终，把弟弟送到学校里去读书......但是.....但是她说以后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大概也不是骗你的.....只是.....只是她还有别的想法......她.....她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情......有很多秘密都埋在心里.....我知道她这样不好，但是.....但是希望你能体谅她的难处......总是让她听你的话，她会很....很不舒服的.......但是，她说了会和你在一起，就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舞台前掌声雷动，橘色的光芒一时暖暖地浸满了紫黑色的幕布后的黑暗角落。

“......谢谢你，灯。”

克琳希德忽然轻轻地搂住了灯。

“.....我.....其实....其实我要是一早知道，就不会让她和你在一起！可是.....可是.....我看得出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给她想要的幸福......所以，我想让你答应.....答应我一件事......”

“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事？”

“......以后.....以后不管怎么样，请你.....请你务必让小樱.....获得幸福，不要让她受伤.....”

克琳希德轻轻搭起灯的小指。

“......我会的......我保证，我们......拉勾勾起誓吧......”

“嗯.....好......”

灯的双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一声铃响——大幕落下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