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混沌 其九
白皇十八年腊月二十六（公历016年12月26日）。
上午十一时二十八分。
玄武城东部的商业区，在这个时候已经逐渐退去了先前的热度。
不愧是卡加迪亚帝国国内象征“凝聚”的宝石称号继承人，“日光石”将口中塞着条咸鱼依旧失神的佛斯提在左手，仅凭着剩下的一只右手，没花多长时间，就把眼下挤满这一整条街区的玄武城居民们给驯服得服服帖帖。
这些心智受到雾气影响而变得行为古怪的居民们，这会儿一个个都温顺得跟小羊似的，全“凝聚”在金发女郎周围，不住的点头哈腰，陪着笑脸。而从其中几个态度尤为恭敬的家伙们脸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来看，想必这些人们在不久前所接受的那段感化（调教）过程，应当是无比的“血腥及暴力”吧。
回头看看城内西部区域。
在细川十六夜与麟凰现处的这片工业区中，由巨型蚁狮所引发的骚动，目前尚在继续。
只见大和郡男人大喝一声，“唰”的一下拔出腰间长刀，摆出个架势。那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立马就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位大和武士把揭在自己背后搭着的武士盔拉起来照头顶一扣，又从将系在左臂笼手上的兜面解下来往脸上一罩。这整个人就同一开始在大漠中与艾丽安一行相遇时一样，化身成为一头黑气缭绕、青面獠牙的“夜叉”。
“一式·拔刀——鬼轮闪！”
纵身一跃的同时纳刀入鞘，并看准时机以极快的速度凌空抽刀一闪，但见圆轮状的暗紫色剑气，瞬时破空而出，飞旋着，将眼前那黄沙漩涡中心探出来开合不断的锯齿状双腭，给齐齐削断。
“咔咔！”
潜伏沙中的巨虫显然吃痛，扭动身躯剧烈挣扎起来，而“夜叉”则是把握住机会，脚下疾走，于浪涛般翻腾四溅的流沙之中左突右闪，敏捷穿行，那步法与其高大壮硕的身形全然不同，轻盈而灵活，踏沙而不沉。
这男人或挡或避，躲过蚁狮巨螯胡乱挥出的几次扫击，顺势跳起脚踩着狠狠咬合的大腭，借力一个空翻，总算是迂回接近至麟凰近侧。
“多有冒犯了，公主殿下！”
细川向麟凰告了声罪，将长太刀换至左手，右手则是往脚下流沙中猛地一探，再使劲一抄，在飞扬的尘烟中，硬是将这半身沉陷的察依娜尔公主给生生拉出，再往自己怀中一揽，警惕的护着，抽身向着“漩涡”边缘急退而去。
“得、得救了，方才可真是千钧一发。”
双脚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地面，心有余悸抚着胸口的麟凰，抹着自己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没忘着向仍旧于自己前方保持警惕的细川点头致谢。
“若非将军及时出手相救，麟凰此时恐怕早已经成为那恶虫的腹中之物了。”
察依娜尔公主说着，略略欠身。
虽然在思想上不如大多数传统人士那样顽固保守，不过“秉持传统”的细川依旧还是将必要的“身份尊卑”看得比较重。
这个刚摘下兜面的大和郡男人扭头发现公主殿下这般尊贵之人，居然正向自己这区区莽夫弯腰行礼，这成何体统？因而是赶紧侧身不受，伸着双手欲将那行礼行到一半的女孩子给扶住。
不过许是这双方之间“拉扯”的力道大了些罢，就只见麟凰直起身来的同时，那从艾丽安处借来的不太合身的衣服胸前纽扣，是终“不堪重荷”，啪一下，崩飞出来，正中大和郡男人面门。
“呀！细川将军，你怎么流鼻血了？果然是在刚才为了救我，受了伤吧！”麟凰被细川给搀着刚抬起头，一见对方“血流满面”的模样，大惊，丝毫没注意到自己那上下起伏的胸口，向男人担心地询问道。
“全然无碍。”
细川则是潇洒一摇头，一面不慌不忙将贴在自己一侧脸颊上的扣子摘下来交还至公主手中，一面抬手翘起根大拇指来，只是那一脸的郑重神情始终是矜持不住，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爽朗又满足”的讪笑。
“想必，只是一时虚火上升罢！”
……
大致是同样的时间，在那座高耸入云的通天塔顶层，全身由魔法术式构成的“白色人形”正在艾丽安面前左左右右来回踱着步子，同这位蓝发少女“亲切而熟稔”的打着招呼。
“啊，欢迎！欢迎来到通天塔的最上层！怎么样？老朽特地为妳准备的这种欢迎方式有没有一种惊喜的感觉？”
讲话语调中带着几分恶作剧的诙谐，这“白色人形”转而又故作正经的干咳两声，一边自手心里拉出根白色的“棍子”来，跟握拐杖似的，像模像样的在地上拄着，一边自顾自的摆谈起正事来。
“老朽相信赫尔迪斯阁下建立四座通天塔的本心是好的，而事实上就算他真在表面之下隐藏有什么别的企图，单凭老朽的能力也是完全无法改变的。老朽也并不是有心要怀疑赫尔迪斯阁下啦，不过尽管只有一丁点儿，这内心中的不安，终究还是不安呢，妳说是不是？”
脊背微驼的“白色人形”沉吟道，脑袋朝艾丽安这边一偏。
“所以经过一番考量，虽然有些对不起这个国家的人民，老朽还是决定在四座高塔的所在地‘就地取材’人为的干扰大地中的魔力（哦哦，在这个国家该称之为‘龙脉’才对）流动，借以制造出足够规模的混乱来引起妳的注意。
“如今的妳与最初诞生之时不同，已经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并且还难能可贵的能够将这份强大运用到足够正确的道路上。老朽相信妳一定会倾力平息察依娜尔的乱局，与此同时，老朽也相信妳一定会在平息乱局的过程中，成功调查出那隐藏于表面之下的，老朽所无法发掘的真相。当然，希望最后调查的结果就真的只是老朽疑心病重，杞人忧天，也希望最后需要对混乱时局负起责任的人，就只有老朽一个吧。”
白色的人形缓缓崩解成白色的术式消失了，只剩下声音，还如同旁白一般，依然回响。
“好了，言归正传。造成察依娜尔北方大旱的原因，是当地‘龙脉’的失衡；而造成‘龙脉’失衡的原因，则源于‘混沌’；那么造成此地‘混沌’的根源又是什么呢？当然就是老朽查阅历史‘就地取材’的‘那个’了！”
晃眼的亮光一闪。
艾丽安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于湍急河流之中逆流而上”的奇妙体验，而周遭的景象，亦是逐渐拉长，旋转改变——
炎炎的烈日，滚滚的黄沙。
眼下蓝发少女正处的这片浩瀚无际的沙海中心，以一片风貌原始又不乏宏大的尖顶宫殿建筑群为背景，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眼看着一触即发。
“作为察依娜尔北邻的沙漠国家‘依兰喀’，虽说在历史上只存续过极其短暂的一段时间，可却是至今公认的整块大陆上‘最凶残’的国家。其国民风原始不化，蛮勇好斗，加之又有残忍嗜血的暴君驩兜( huān dōu )执政，那是常年征战他国，烧杀抢掠，为害四方，国门正对的‘察依娜尔’，更是受害尤深。”
“旁白”之声适时响起，介绍起来。
“尽管长久以来都秉持‘四海皆友’的和平方针，一再吞声忍让。可是当国恨民怨积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就算是性格再如何的温和，巨龙，也终归会忍无可忍，发出怒吼。”
鼓声雷动，号声震天。
在艾丽安这双淡蓝色眼瞳中映出的，是一匹匹穿行的快马，以及马背上一面面狂舞的旌旗——锈在那黑底金边的三角形旗帜上的金色长龙，正迎着朔风，昂首咆哮。
这支白衣黑甲的军队，正在排兵布阵。
铁盔遮面的盾兵，执矛持戟的枪兵，背负强弓腰挎劲弩的弓兵，还有重甲加身肩抗大刀的骑兵，以及手捧法器的术士等等，规模庞大，兵种繁多，可秩序却是井然不乱，彼此之间默契配合。
不消片刻，为几位将领簇拥的君王，便已然立于严阵以待的无数整齐方阵的前方，开诚训话。
“军士们！天下大同，一直乃朕之夙愿！然北国有驩兜暴君，内行苛政，外挑战事，逆天而行，陷苍生于水火，以致人神共愤，为天地所不容！今日，朕欲替天行道，广施正义于天下！尔等随朕，跨过北关！荡涤蛮夷，诛杀暴君！”金甲银袍的君王义正言辞做出动员。
艾丽安的视线则随着君王半掩于头盔下的那双坚毅目光，向北眺望——只见在那同样望不到头的黑压压一片蛮族军队的正前方，在那穿刺着人类骨骸的可怖战旗的正下方，有一肩披兽皮，虎背熊腰的高大光头壮汉，一手巨锤拄地，一手叉腰，傲然挺立。
“驩、兜。”
蓝发少女合着君王的声音念着，仿佛能够想象出远处暴君那一脸刺满纹身的横肉，正咧开嘴来张狂大笑的嚣张模样。
但见这边的察依娜尔君王，一个翻身上马，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敌阵。
“盾兵在前，枪兵次之，弓兵其后！全军，进击！”
“哦！！”
霎时间，鼓角齐响，战马嘶鸣。
龙旗飘飘的黑色方阵，踏着震撼大地的整齐步伐，突破纷扬的沙尘，很快便与叫嚣吆喝着冲杀而来的一个个执刀握锤的高壮蛮人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
……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役。”“旁白声”又在艾丽安耳畔不远不近的飘荡起来，“抬头可见雨点般漫天纷飞的羽箭，垂首则是满眼的刀光剑影血花飞溅；生命的消逝处处可见，临终的悲鸣充斥耳边……”
“这场战役最后之结局，于历史之中早已经注定——蛮横的邪恶终究无法战胜正义。”
“胶着的战场开始降温，纷乱的战团亦渐渐平息；蛮族的军队伤亡惨重，余下残部也纷纷弃械，伏地投降。唯独一个人除外……”
“跟随”在一身戎装的察依娜尔天子身后，艾丽安与这目光坚定的中年君主“一道”踏进依兰喀王宫的最深之处。
在那鲜血浸染的王座跟前，穷头末路的凶残暴君，孤独立于尸山之上，狂躁癫狂。
“诅咒尔等！诅咒尔等！孤乃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君王！没有人能够夺走孤的国家！没有人能够夺走孤的财富！没有人能够夺走孤手中的一切！”
暴躁的君王目瞠欲裂，咬牙切齿，执迷不降。
“诅咒尔等！诅咒尔等！纵使此身腐朽，纵然此后再经过千年、万年，我驩兜就算化作‘混沌’，也要诅咒尔等，诅咒尔等与尔等之后人世代不得安生！！”
……
眼前画面在染血暴君张牙舞爪纵身飞扑而来的瞬间，定格了，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逐渐旋转起来，消失了。
……
环目四顾，艾丽安发现自己此时又回到了通天塔那光线阴暗的顶层，而在这位蓝发女孩面前的一座祭坛上，一块原本应该是供奉于中央凹槽的“龟甲”，似乎被什么人给故意拨乱了位置，此刻正被强烈而失序的魔力流给牵引着，狂乱地打着转。
“呀，细细想来，还真是令人生畏啊——人类的欲望什么的。”“旁白”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来了。 “苍蓝色的讨伐者哟，扰乱人心的‘混沌’根源就是扭曲的欲望，而妳只需要将那几近怨念的欲望彻底的……嗯，相信也无需老朽多说，总之一切就交给妳了，拜拜——”
啪嗒！
在一脸狐疑的竖起手指尖，即将要触碰到“玄武甲”的那一刻，艾丽安尝试着伸出的右手手腕，突然就被自下而上突然伸出的一只枯手给狠狠掐住了。
这位蓝发少女大吃一惊，正待下移目光看个究竟，没想到一副皮包着骨头，腐朽干瘪而且异常扭曲的面容，就已经抢先一步，赫然凑近她脸前。
空洞深陷的眼眶中有一只腐烂灰白的独眼滴溜溜的乱转一气，在艾丽安脸上定住了，错位脱落的唇齿也“咔咔嚓嚓”地开合着，断断续续的挤出些恶毒的话语了——
“诅咒……尔等……纵然……时过境迁……纵使……化作混沌……没有人……能够夺走……我……驩兜……的……一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