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成为如今最奢望的一切，无论外表多么冷漠无情，内心多么忍耐克制，正面看似无懈可击，其实阴影中的背后早已伤痕累累，苦苦支撑，不知道还能撑过多少坎坷，或许就在下一刻，她的脊背就会断掉，整个人成为没有支架的人偶，零零散散叮叮当当地落满地。其他孩子受了伤害可以投入家的怀抱修补裂痕，再次扬帆起航，而她只能悲戚地舔舐自己的伤口，在身上留下一块块疤痕，最后变得连自己的都不认识。

她无家可归了。

再也没有任何心情玩游戏，只是呆坐在电脑前，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什么地方，难道要她腆着脸回到舅妈家里？那还不如杀了她，舅妈家里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吴昊然注意到，迟云的身子在发抖，很细微的颤抖，但是从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如往常，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点过，网吧里的人少了起来，大多数学生都回家了，留下的都是通宵奋战的刷图党，他见迟云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便再次问：

“很晚了，该回家了。”

“我说过你可以先走。”她说话带着颤音。

“你不舒服吗？”

“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

“可是再过半小时网吧就关门了。”

“你可以先回家，不用管我，明白吗，你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想想看，我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

“吴昊然，你得寸进尺了，我和你还没那么熟，你今天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记在人情债里，往日我会如数奉还，现在，我要你明白，我们的关系没有到你想的那种程度。”

“OK，了解了，”吴昊然一拍手，“我还以为感情丝毫没有进步呢，你这不是也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所改善吗？我很满足，现在的我什么时候都要满足，我满足得心花怒放，所以呢，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放在外面，这不安全，我要把你送回家里才能安下心，不然的话我这一整晚休想睡个好觉。”

迟云双手捂住脸，深呼吸，每一次呼气，她的背就颤抖不止，吴昊然早看出来她在忍耐着，只是不知道这忍耐的情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他很清楚，这情感恐怕很不适合在网吧里发泄出来。

“这里太闷，满是烟味，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吴昊然柔声说道，宛如对待幼稚园的小孩。

迟云一声不吭地起身，往网吧外走去，吴昊然跑到网管处，结账，然后小跑跟上。

已经算是深夜，小城的夜生活没有那么丰富，马路两旁的门市店铺早就关门打样，整个街道弥漫着深秋刺骨的凉意和空荡荡的脚步回响，不时有运载着水泥或者河沙的尖头货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沙尘，这些货车不敢白天进城，交警会将其拦下罚款，只有趁深夜横穿城区。

迟云双手紧紧贴在胸前，埋头直走，漫无目的，她不清楚自己该去哪里，也无法想象此后自己该如何生活，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如此迷茫，从前所面对的问题都有解法，唯独容身之处，她想不到还有哪里。

吴昊然一直跟着她，心里充满疑问，但又无可奈何，他无法开口询问，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根本就没到可以交心的地步。

“你一定要看我的笑话吗？”在过一个十字口的时候，迟云开口了。

“你这样子，我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你太不知趣了，或许今天和你说话是个错误。”

“那你就把这当成错误好了，我很清楚你是遇到了很不好的事，要不然也不会寂寞到找我这种人谈话，我有自知之明。”吴昊然神色黯然地说，“平时的你总是无懈可击，你漂亮得不像话，优秀得不像话，那时候自然轮不到我这种混混来替你分担烦恼，但是我现在跟着你不是因为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奢望你会给我好脸色，也不想看你情绪崩溃的惨状，这只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责任，夜里不能把女孩子独自丢在外面。”

迟云的嘴唇上下打颤，她的眼眶红了，不停地眨眼，强迫眼泪不流出来。

“我不想任何人看到我接下来的样子。”她说。

吴昊然转身背对她，说：“我不会看的。”

她的眼泪决堤似地涌出，同时肺部猛烈地收缩，似乎要把所有怨气挤出来，于是她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一点哭声，但哭喊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为了对抗这股力量，深深地弯腰，大口的呼气，一场无声的哭泣，连啜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海。

海。

海。

虽然压抑了声音，但嘴里喊出的却是海。意识到这个问题，她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大拇指，痛得她闭上了眼睛，屈辱的味道溢满口腔，她不能原谅自己到这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他，居然在幻想他会拯救自己，会给她温暖——太蠢了，太蠢了。

十分钟后，迟云掏出手绢，擦干净最后一滴眼泪，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感到一阵虚脱无力，但压抑在胸口的情绪释放了出去。

“是这样的，”她对仍旧背对自己的吴昊然说道，“我无家可归了。”

“那就到我家去住一晚，我睡客厅。”除此之外，吴昊然一句废话也不说，脱下自己的外套，给迟云披上。

迟云不反对也不赞成，跟在吴昊然身后。

和迟云的无力不同，吴昊然难受得不能自己，至始自终她都没有把自己软弱的一面展示给他，就连这近在咫尺的哭泣，都被刻意加上了距离，一股悲哀的酸苦涌上他的喉咙，他产生了一种预感——自己永远无法进入她的内心。

与此同时，在这寒夜里，在温暖的房间里，温暖的被窝里，迟海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的心跳极快，却没有理由这么快，心慌意乱，后背燥热，床单因为他翻来覆去的折腾，乱成一团，他很焦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干嘛这么焦急，没有任何要紧的事需要解决，但就是心慌气短，他烦躁地踢开被子，在黑暗中坐起来，双手按住太阳穴。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焦虑？我在焦虑什么？我在心烦什么？

找不到缘由，他下床，只穿着薄薄的蓝色睡衣，光着脚走出了房间，没有开灯，仅凭着自己对环境的熟悉，走到了客厅，然后打开阳台紧闭的玻璃门，打开的一瞬间，凉风灌入，令他直打哆嗦，走到阳台，他双手交叉搂着自己的肩膀，瑟缩着，看着昏暗的夜空。

“疯了...我真是疯了...”迟海冷得牙关打颤，还笑了出来。

颜先生从他身后的黑暗里走出来，像是从漆黑的潭水里浮现而出，她一把将迟海搂在怀里，说道：“会感冒的，快回房间吧。”

“不，我不回去，”迟海摇头，“待在房间里我闷得慌，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

“你站在这里就好多了吗？”

迟海沉默一阵，说：“没有。”

“那就回去吧。”

颜先生将他拉进去，关上玻璃门，打开客厅的灯，让迟海坐在沙发里，然后从房间里取出被子盖在他身上。

“我到底是怎么了...”迟海自语。

颜先生撕开感冒冲剂的包装袋，将颗粒倒进杯子里，再倒入热水，递给迟海。

“喝了，预防感冒。”

迟海乖乖地喝着，一口一口，眼里尽是迷茫。

“真是满肚子问题的怪小孩...”颜先生无奈地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对不起...我...”

“别道歉，我讨厌你道歉，是个男人就别总是道歉，犯了错误就给我好好地弥补挽回。”她严厉地说。

迟海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我最近总是这样，莫名的心慌气短，很难受，特别是今晚，更加严重。”

“你多大了。”

“十五岁...过了这个月，就十六了。”

“成长吧，迟海，成长吧，”颜先生不无伤感地看着他，“自身的问题，自身最清楚，你总是在逃避，你的温柔在别人眼里是美好的，但是对你自己来说，就是软弱，就是妥协，好好地想想自己吧，你到底丢掉了什么。”

颜先生回了房间，迟海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他放下杯子，思考良久，起身，走到电话机旁边。

舅舅家的电话号码。

5107798。

他能背下来，无意间背下来的。

拿起话筒，听筒里传出单调的嘟嘟声。

手指摁下数字键，510779...

最后一个8，迟迟无法按下去。

咣当。

最终，扔掉手里的电话听筒，迟海一头扎进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