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迦陵看着男孩的尸首就那样可怜地躺在冷冷的墓穴里，有点难受，可还没等他说什么，琉璃已经一手扛起地上的工具和铲子，直接抓过他的手拔腿就跑：“是为了活着的人。”

“是为了活着的人。”

迦陵咬紧牙关，在心底里默念着这句话，也飞快地跟着师姐的脚步，迅速跑出村子外，饶进山沟小路，只听是教堂的警钟叮叮当当地回响，很快村中便亮起把把篝火朝着墓地而来。

“有人盗墓！！！”

“来人啊！！！”

“混账，怎么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三娃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只听到身后村民声声谩骂和斥责，迦陵又感觉鼻子酸酸的。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救人总是要比杀人更累？

这个问题有的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跟着师姐绕过好几个湾，却只恨夜黑风高，忽然他们脚下一滑，姐弟俩一起掉进一条小溪，手术工具直接被水卷着就流！

“快去救那把铲子！不！先救那个镊子！不！那个钳子！啊啊啊啊！！！”琉璃气得直拍水，慌忙喊迦陵一起抢救水里的工具，这下琉璃是真的怕了，因为这手术工具有不少都是精密物件，特别小特别难找，溪水又十分湍急，这要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茫茫大荒哪里能补充？！

“师姐交给我！”但没想到的是，只看小狼崽子飞扑而入水——四周虽是一片漆黑，但迦陵直接以恐怖手速抓抓抓抓抓抓，又快又准又狠，直接几秒全部抢救了所有工具！

哼，学会了【千手千眼】的究极工具人你怕不怕！

“嘿嘿！”迦陵直接把那大大小小几十件往琉璃面前一放，那平时板着脸的师姐开心地直接尖叫起来：“你这个小家伙也太厉害了！”

说完，琉璃还兴奋地从水底里蹦起来，忍不住冲上去就亲了迦陵额上一口！

这还是迦陵第一次看那个平时总板着个脸的琉璃露出那样的表情，亲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琉璃缓过神来，也满脸通红，姐弟俩在半夜小溪里相视一眼，忍不住各自撇过头去。

然后……再一起缓缓地转过头来。

看看彼此，那本是那天下第一流的医道修士，往日白衣翩翩一尘不染还有洁癖，而今居然沦落到带着她的小师弟半夜挖坟，还被人追得满山乱跑滑进山沟沟，满身泥巴血迹臭味地坐在小溪里，狼狈得好像一大一小两条笨蛋泥鳅！

迦陵和琉璃都忍不住笑了，互相往对方身上泼水，又在溪水里打滚玩闹，只见是迦陵臭小子猛往琉璃脸上连泼三道水，气得琉璃直接鲤鱼打挺，两条雪白的大腿猛踢水回击！

“你耍赖！你的腿比我长！”

“就是比你长怎么了！”琉璃抓到机会，一把把迦陵从后面抱住！迦陵挣扎几下，忽然发现琉璃居然没准备松手，还把身子贴了上来，少女的胸膛一如既往清瘦，迦陵一下子竟然觉得有些膈应，脸从脖子跟红到脚，忍不住大喊：“师姐你真的太小了！”

可是琉璃没像以前那样骂他，只是把手抱得更紧了，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背后，微微颤抖，像是小时候抱着玩偶哭的小女孩。

“师姐？”

琉璃还是不说话，可是迦陵忽然感觉到，背后好像有两条热流……缓缓地淌下。

“不许转头看。”琉璃的声音带着些哽咽，想必已经是在大哭，她紧紧地从背后抱着迦陵不让他转头，仿佛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泣不成声的模样——可是，她哭得真的好大声，水流也该不住，就像是无助的小兽一般。

终于，一切全都爆发出来了。迦陵轻轻地握住师姐的手，也不挣扎，只是稍稍摆动身子让琉璃抱得更舒服。

溪水潺潺，若是少女的泪。

迦陵忽然想到，他还是太傻了。

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

其实这么多天，他一直说自己不停地看着生命从自己的手里走掉特别难过，说他一直偷偷地藏起来一个人哭，他整天喊苦喊累，整天觉得自己正在被乱世和人性摧残，生无可恋，大彻大悟。

但其实，难道不是有一个人比他更累吗？

既要照顾病人，还要照顾一个不那么懂事的弟弟。

在她手里流走的生命，分明比他手里流走的要多得多，看着自己的病人慢慢死去而无能为力对于医者来说有多难受，迦陵知道，难道琉璃她就不知道吗？她就不难受吗？

她肯定比自己还难受，肯定比自己还自责，她是那么好强，那么努力的一个人，甚至是那么爱干净，甚至有洁癖的一个人，却带着自己行走大荒，灰头土脸，一个人撑起半边天。

可是她却总是不哭，可是她却总是咬着牙，也要在自己的笨蛋弟弟面前装坚强，

“谢谢你，姐姐。”千言万语，其实都不过那一句话而已。迦陵紧紧地抓着琉璃的手，小声地说。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出来了吗？”琉璃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已经是满脸泪水：“你看师姐的样子，难道不是也很狼狈吗？我不跟你一样，也不过是在尘世里挣扎的凡人吗？我们行医，却战不胜死亡，我们救人，却总是只能看着他们慢慢死去，我们不是神仙，我们都只是凡人，是苍生，和我们所救的那些人，都一样。”

“师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所以你知道你之前觉得怎么都胜不过我就自暴自弃，有多么蠢了吗？这世道如此，你就算比我强，比我强得多又如何？我修万药归元流已到天下第一流，可治不好的病就是治不好，每天也都得看别人慢慢死去，自己心里难受又不能说。

这样，你还觉得我活的很潇洒，很舒服吗？也没有啊。你觉得我很强，但我永远觉得我还不够强，在死亡面前，医者依旧什么都不是。”

琉璃轻轻叹息：

“所以，迦陵，你一定要记住自己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记得自己的初心，因为无论你怎么变强，无论修行到何种境界，哪怕绝世无双，成了你所说的真龙天子，这世上还是有你做不到的事，还是有你会觉得绝望的事，【为了强而变强，终有一日会走到尽头】”

“初心……我知道了，可师姐，你修行的初心又是什么？”

“是为了救死魂村的大家。”琉璃无奈地苦笑：“可是后来，我亲眼看着他们生不如死，又亲手葬送了他们，说是为了救更多人。

那时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也许真就是伪善，我的初心已经不在了。

也许我就应该在当年跟着他们一起被死魂葫芦吃掉，而不是一个人偷偷活下来，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我要连着死魂村的大家的份一起活下去，我逼迫着自己比所有人都努力，比所有人都认真，拼命地修炼成万药归元流，也得到师尊赏识，在你们看来我可能真的很优秀，但我的心里却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猛然回过头来发现，这么十几年我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修炼，人生，都不过如此，其实这样，我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那一天我下定决心带着你去找死魂葫芦，一剑过后，我的心忽然空空的，但是忽然又充实了，我终于做了一件我一直想做，却又一直觉得愧疚不敢去做的事——我要斩断我的过去，为自己而活，我想放开心去拯救更多人，去拯救你，迦陵，你知道吗，从那一天开始，你跟我一起磕头以后，我真的就把你当我亲弟弟看，所以看你自暴自弃，我特别生气，特别生气。”

“对不起……还有师姐，你是真的很善良。”

“别拍我马屁，当然，我不会问你的初心是什么的。”琉璃总是很聪明，不自讨没趣。“但一定要记住哦，就算这世界上有多事情就是做不到的，也一定要挺起胸膛来向前走——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再怎么难，明天的太阳还是会升起。”

“嗯。”迦陵的回答很简单，但是他的心，却早已经在这好多个月的大荒之旅中蜕变了。

脚下的溪水，潺潺不息，活着不就是那样吗？

这就是，那个倔强的师姐用行动给她的小师弟上的一堂——最好的人生课。

“师姐，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碰到谁，我都会挺起胸膛说：我迦陵，是万药归元流修士。”

“放屁，你根本不会万药归元流。”

“我不会，但我是你的师弟，这还不够让人骄傲吗？”

“你这个小傻瓜……”琉璃笑，轻轻地解开迦陵的衣衫。

“师姐！你干嘛！”迦陵忽然扭扭捏捏：“难道你是要夺走我的……”

“我是看你身上太脏了，要给你洗干净！你个小脏包！”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来真的……”

“你在想屁吃！等你……再长大点吧。”

“长大了就可以啊！？”

“嗯哼，也许吧？”

黑夜里，这对笨蛋姐弟，一起哈哈大笑。

第二日，黎明的太阳缓缓地照进村中教堂的尖顶。

只见村口大荒黄沙中，一对白衣整洁的姐弟牵着手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牵手所相隔的距离虽然没变，但他们的心，却已经在无数次的洗礼中，靠得比任何时候都近。

而且这一次，他们还带回了希望。

回到那间土瓦房，琉璃和迦陵马上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药物，琉璃喊，迦陵做，姐姐说，弟弟跑，两人默契得仿佛已经一起十几年。

虽然【善恶之果】是一种很特殊的疾病，甚至在圣教国被认为是不可治愈的绝症。但这里是九州，但琉璃可是天下第一流的医道修士，在万药归元流面前，只要知道病灶，就不存在治不好的病！

只见是各种仙草在煎锅里熬成淡金色的药汤，而琉璃则驱动真气流转于两个小孩身侧周天，帮助其排出体内淤玷，一切紧锣密鼓，却高效有序。

接连几天的治疗下去，两个熊孩子和他们的姐姐的病症，竟是开始好转了，这就是好兆头了，在姐姐能够自己下炕走路的那一天，琉璃和迦陵兴奋地大干三碗小米粥配玉米棒子，虽然【善恶之果】还未完全治好，却已经能够控制得住。

再过几天，就能完全治好。

不过，也许是因为这几天他们太全神贯注了，居然都没有怎么注意得到。

阿狠的腿，其实早已经好了。

有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其实一直都把目光投在琉璃身上。

就算有些小插曲，她也没忘了。

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