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个男孩在痛苦中挣扎的三天。

真的是一种煎熬。

迦陵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一直守在炕旁观察男孩的病症，偶尔轻轻帮他擦掉额头的汗水，喂他那些极苦极苦的煎药。

“咳咳……”男孩在手术后不久就醒来了，一直咳嗽，一直很虚弱，情况没有丝毫好转，他喝的那些药苦得就连是修了神农噬的迦陵都感觉有些头皮发麻，但是男孩还是咬着牙每次都好好地喝下去，好几次喝到一半就开始哭，可是边哭还是边喝，看着迦陵心疼。

而且，就算喝下去，他的病还是在不断恶化，他躺在炕上的三天，琉璃每天都会往他的体内释放神识，引导真气，每隔一刻钟就观察他的反应，尝试了十几种药方，十几种诊疗法，就是没办法找到他真正的病灶，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热虚弱不断地折磨着那个不过六七岁的男孩，喂他吃什么下去他都很快就吐，晚上更是疼得睡不着。

可是那个男孩却还是咬着牙坚持着，每次都乖乖喝药。

喝药。

喝药。

但就是好不了。

又一次药汤苦得男孩实在忍不住了，直接抓着迦陵的手哭：

“小哥哥，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喝了药一定就好的。”迦陵不得不撒谎，他的心在颤抖，但紧握着男孩的手却冷静而有力——这是他能为那个男孩做的唯一一件事。“听哥哥的话，好好地喝下去。”

“嗯……”男孩喝了一口，又被苦得哭了出来。

看着他那个样子，迦陵真的很难过。

【哥哥】，那一声哥哥，对迦陵有特别的意义。

从小他便跟着师父，师父虽然潇洒，却其实特别疼爱他，从没让人欺负过他。

在云天门他是最小的师弟，师尊又特别宠他，他早就习惯了被哥哥姐姐长辈们照顾，躺在妈妈的怀里舒舒服服地睡觉，摸着师父的秃瓢流口水，习惯到他都觉得被爱是理所当然。

可是有一天他被别人叫哥哥，被一个比他弱小那么多而无助的小生命依靠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被爱对一个人竟然是那样重要的一件事。

尤其是在绝望无助时，那就是一切的希望。

就像那一日，魔物之前琉璃义无反顾站到他身前的背影，就像神识之中师父破开重重黑暗为他投来的那柄神剑，在腐龙之前他万念俱灰准备自决时，师娘那仿佛能融化一切的怀抱。

凝聚在那所有的举动背后的，都是对他这只还没长大的狼崽子的爱，是那些比他年长，比他强大，比他站得更高的长辈们所为他不求回报的付出与关心。

被爱是那样一件幸福的事。

而把自己的爱给予一个人，或轻或重，也又是那么一件幸福的事。

不，不对。爱没有轻重。

只要有爱，黑暗便无处遁形，他知道的，因为他就是那样被从黑暗里拯救出来的。

所以他也深深知道那一点希望对那个绝望的孩子有多么重要，这一次轮到他了，他好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分给那个喊他哥哥，依靠着他的孩子，像那些曾经保护过他的大人们那样，只把自己伟岸的背影留给他，为他破开云天，带来希望。

做一个英雄，做一个好哥哥。

他竭尽全力地去照顾那个男孩，喂他吃饭，哄他睡觉，查看他的症状，绞尽脑汁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哦，还好，每次迦陵唱歌的时候，男孩总会安静一会儿，仿佛能忘掉病痛一样，迦陵就这样哄他入睡。

可如果歌声真的能够消除一切的病痛就好了。

第三天晚上，男孩忽然又说：“哥哥，我好困啊，你再给我唱歌吧。”

“好啊，你想听什么？”

“就唱圣教教典上的那一段，我最喜欢的……”

迦陵缓缓地翻开男孩家里那本教典，轻轻地唱

【你必永远纪念与我所立的约】

【使我领受丰盛的恩典】

【没有忧主不能担当】

【没有痛主不能背负】

【赐给凡求告你名的人】

【你的爱总是不离不弃】

唱着唱着，男孩闭上眼睛，沉沉地睡过去了。

隔天早上，琉璃走过来对他说：“去休息吧，已经不用看着他了。”

迦陵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也没看神父和男孩的姐姐轻轻抬着那小小的身体走出房门。

可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叫自己哥哥了，他这个哥哥只当了三天。

想到这里，迦陵跑到楼上，也不管阿狠就在边上，也不管丢不丢脸，就是哭。

哭了很久很久。

分明他早就看到过无数生命在自己手里流走了，可为什么这一次他这么伤心？

他也不知道，也许，要说出来才知道。

“为什么要哭呢，你不是竭尽全力去救他了吗？”阿狠在一旁问。

“他叫我哥哥，但我却没能救他。”

“为什么叫你哥哥，你就一定要救他？”

“因为我感觉得到，他真的很想活，很想活，和小时候的我一样，我知道那种感觉的……那个时候我师父救了我，让我活到了今天，所以我这辈子都感谢我师父。”

迦陵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他躺在那里叫我哥哥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我疼得受不了，总会和师父说，好难受，然后师父就会说，等着。我便看他的背影走远了，回来时师父总能给我带来灵兽奶，仙草，或是大夫把我看好，每一次都是这样，我每次看师父的背影，都觉得他好高大，好帅气，像是盖世英雄。”

“他叫我哥哥的时候，我好开心，我想原来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盖世英雄，我也可以救别人，也可以被人需要……”

“但是……”迦陵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哭了。“我没能救得了他……他明明那么想活，那么像那时候的我……可我不是师父……我不是他的英雄……”

阿狠看了看那个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小男生，无奈地摇摇头，说：

“你当然不是英雄，但是你会是个好哥哥。”

“真的吗？”

“至少对我来说。”阿狠温柔地笑了笑：“这么说你会不会好受点？”

“有那么一点了吧。”

“那你睡吧，三天没合眼了吧？”

“嗯。”迦陵瞬间睡着，开始打呼噜。

阿狠看着那个毫无防备的小男生，无奈地小声说：

“如果我要杀的是你，你已经死了一千次了。”

。

迦陵睡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又被琉璃叫醒了，看着迦陵的黑眼圈，琉璃叹气：“虽然很不想说，但是你又得熬夜了，师弟。”

“怎么，又有？”

“嗯。”

迦陵马上爬起来，跟着琉璃下楼。

是的，还没结束。

这回躺在炕上的是男孩的姐姐和那两个孩子，症状是发热，像是风寒。

“传染？”迦陵的脸都白了。

“不对，我已用万药归元流封印，隔离措施也有，二楼那个孩子和我们都没事，不会是传染。”琉璃摇了摇头：“是原本就有的病。”

“和那个男孩一样的病？”

“恐怕是。”

“那怎么办？”

“我有一个办法。”

迦陵一惊：“只能那样吗？”

“不然他们都得死。”

他点了点头。

“你先照顾他们，子时到教堂后面找我。”

“嗯……”迦陵看着又新增了的病人们，又开始煎药。

“哥哥，哥哥！”两个小孩裹着毯子喊他，边喊边哭：“哥哥，我们也会死吗？”

“我不会让你们死的。”迦陵一边盛药一边说。

“可是老三就死了，你们还骗他说喝了药就会好的。”

“本来他躺在床上好好的，你们一来把他的手锯了，他就死了，都是被你们害死的！不会治病就别治！”

童言无忌，

然而有时，童言反倒最恶毒。

迦陵盛着药的手，颤抖不止。

“闭嘴！！！”姐姐怒斥那两个熊孩子，看着迦陵偷偷地抹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念，手抖得把药洒了一地。

眼泪滴进药碗里，又得重新煎了，但是迦陵就是忍不住。

“唉，小医士，你千万别说对不起了，是那孩子的命不好，生在这样一个家，生来不就是受苦吗？”姐姐的眼睛里也都是灰暗：“小医士，别太难过了，乱世如此，我们死在这儿何尝不是善终呢？总比在外被官军捉了折磨到死好吧？”

“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受苦的，没有谁生下来就是被恨的，天下苍生，都一样，有病就要治，想活，就不要死。”迦陵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给两个孩子和姐姐盛药，眼神中，悄然已经燃起银色的火：

“我一定要治好你们，一定！”

姐姐仿佛有些惊讶，不解：“我们与你非亲非故，何必如此，我们……没法报答你……”

“就当是为了那个死了的孩子，我也一定要让你们活下去。”

姐姐还是不解，但也没多问，只是听迦陵的话，喝好药，吃完饭，睡觉休息。

迦陵认认真真地照顾完他们，甚至还装作没事人一样哄那两个孩子睡完觉。

到了子时，他便出门，来到教堂后。

教堂后，是墓地。

四下已经无人。

琉璃已经挖开了早上刚刚下葬的男孩的坟，抱出那具已经冰冷僵硬的小尸体，轻轻地切开他的身体……

有时候，为了探寻病灶，必须尸检。但这种手段终究要打扰死者安宁，无论西洋还是九州，都被视为禁忌。

但身为医者最明白了，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还有死人。

仅此而已。

迦陵在一旁帮忙处理各种秽物，帮拿各种工具，对付死人无需顾及整洁，何况他们是偷偷行此事，必须要快速，所以琉璃有时候对那男孩的动作粗暴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但是迦陵咬了咬牙，他知道——这是为了还活着的人。

“原来如此。”琉璃看着男孩已经腐蚀变形的肝脏，肺，肾，食道，看着那令人作呕的身体内部，终于知道了他所患的疾病。“看来这个村子，比我们想得要肮脏污秽得多。”

“迦陵，你要记住这种病的症状，今天是我第一次教你，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嗯。”迦陵咽了一口口水。

“据说在九州之外的某处大地，神明曾为惩戒人间的丑恶与淫邪，赐下惩戒不洁的黑暗之吻，此病会通过体液，母婴，还有……性 传播，感染此病者，将会失去抵抗疾病的能力，在世间一切污秽中挣扎，绝望死去——圣教国将其称之为【善恶之果】。”

琉璃刚说出那个可怕的名字，只听身后教堂里一声急促的呼吸声，而后是连环奔逃开的脚步声。

“可恶，被人抓到了，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