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爬上枝梢。

后半夜。

叮当声仿佛终于停下了。

迦陵静静地坐在床头窗边，用手撑着自己的脸颊，望着头顶星野，出神。

好久好久，他低头看着钻在被窝里脸色苍白的琉璃，轻轻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现在开心点没有？”

琉璃软软糯糯地闭着眼睛，甜甜地笑。

忽然她抓着他的手说：“迦陵，我忽然发现你短发的样子也挺帅的。就是……”

“你的头发被人拿走了，我超不爽。”琉璃忽然皱了皱眉：“本来能剪你头发梳你头发的人只有我才对。”

“对不起……”迦陵叹了口气：“师姐，那时候……”

“我不听你狡辩。”琉璃把被子拉上来遮住自己半张脸。“我问过婉儿怎么回事了，我只问你一件事。”

“嗯。”

“为什么你出来的时候衣服上都是血，可是一点伤口都没有？”琉璃淡淡地说。

“阿狠伤我用的是她的圣血，但是那圣血也可以用来疗愈伤口。所谓圣与魔，不过只差一念之间。”

“她碰了你的头发，伤了你的身子，还为你疗伤。”琉璃冷冷地说：“你的头发是我的，身体也是我的，疗伤的专利也是我的。她可真的把我惹恼了。”

忽然琉璃从被窝里爬起来，揪着迦陵下来，又把他丢进澡盆里，拿起毛巾在迦陵的身上用力地擦，还不停地给他浇水冲洗。

她搓得那么用力，像是要从鱼身上片下鱼鳞一样，迦陵疼得喊出声：“干嘛啊师姐？”

“我要把她的味道洗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琉璃毫不留情，像是要把迦陵刮掉一层皮，而后又往迦陵头上浇了一盆水，继续给他搓。“和我一起这么久，不知道我有洁癖吗？”

“我的东西，必须干干净净的才行。”

迦陵看琉璃这样又有些郁闷，又不敢说了，于是哭丧着个脸，琉璃看到又使劲掐他：“你心里有话不敢说，有事情瞒着我，对吗？”

迦陵一惊：“这你也知道吗？”

琉璃把鼻子凑过来闻闻他的脸：“我一闻就闻到了，你有事情瞒着我的时候就会有一股含羞草的味道，特别浓。”

“含羞草……这也能闻得出来吗？”

“说吧。”琉璃使劲给他搓背，疼得他哆嗦。

“那你答应我不要生气好吗？”

“不行。”琉璃咬牙切齿，使劲地给他擦身子。

迦陵叹了口气，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

“审判席。”

“你真要通敌？”琉璃怒了：“云天门叛徒，必杀之，懂不懂？”

“我要去审判席，把那些混账都杀了。”

“……”琉璃沉默了一会儿。“为了谁？”

“救她。”迦陵这回特别笃定地说。

琉璃气得把他的头摁到水里：“你就这么对她念念不忘？”

迦陵这回硬气着昂起头来，看着琉璃说：“我和她问心无愧，我说救她，就只是救她。”

琉璃看着迦陵眼睛里那仿佛小小地燃烧起的火，使劲地拧了拧他耳朵。

“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也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我有底线，我有原则，这你都知道。师姐，我问心问天问地都对得起你，天打雷劈也不怕。”

琉璃鼓起嘴，手劲更大了。

“为什么偏偏是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带她来云天门？”

“这些年，她一直在帮我，之前我们去找的好多东西的情报都是她给我们的，这次也是因为她说有九鼎和神器的情报，要我带她来云天门的。”

“然后你就带她来了？！你这么信她？那是假的你不知道？她是来找他们的内鬼的！”

迦陵忽然想起，之前阿狠确实跟他说过，她是来刺探的。

她从没骗过自己。

“这不重要。”他摇摇头，坚决地说。“就当是我被骗了好了，她一直是在私下做这些事，这些年她有很多次可以杀了我的机会，但她都没有杀我。如果她真的要害我，我早死了。而这次可能是她最好的机会，芈玄黄直接让她杀我，但她还是没有，她直接为了我抗了命，只割走我的头发。”迦陵淡淡地说：“你知道她这样回去会怎么样的，她会被人折磨到死的，哪怕为了报答她之前给我的帮助我都不能这样看着她死。”

“那也是她自作自受。”

“有人逼她这么做。”

“那也是她的报应。”

“师姐！”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迦陵的眼神忽然有点落寞，琉璃看着他，看了好久，然后忽然捧起他的脸：

“她伤过你，我永远不能原谅她，你不懂吗？”

迦陵点了点头，轻轻地伸出手把琉璃眼角的泪擦去了。

“师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大荒里碰到她的时候？”

“我当然记得，我们为她疗伤，她却用魔眼控制我让我伤害她，让我难受了好几天。农夫与蛇的故事，你没听说吗？迦陵。”琉璃当然记得清清楚楚，记得那个质疑她的医道的女孩，那个总是让人故意生气的女孩。“我看她有无痛症，本来还很心疼她的……但是她却……”

“引以为豪。”迦陵淡淡地说。“她觉得无痛症是神的赐予，是荣幸。”

“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病，痛觉有多重要，她根本不知道。”

“或许，她知道呢？”迦陵想起她偷偷绑在自己腿上满是倒钩的赎罪带，想起她那近乎自虐般的嗜辣。

辣味并不是味觉，辣味是一种疼痛。

也许她麻木的舌头只能感觉得到一点点的辣味，

但对于她来说，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可能就像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让她在麻木里，稍稍感觉到清醒的空气。

就像是把你关进一间黑漆漆的狭小牢房，没有触觉，没有声音，没有光明，没有期限的刑期，你闭上眼睛迎来黑暗，睡去醒来睁开眼睛还是黑暗，永远永远。

绝望把你包裹，清醒像是最痛苦的折磨，无休止地等待——没有尽头。

在那样的房间里，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清醒不至于疯癫沉沦？

你必须要抓住一样东西，让你知道你还活着。

对于阿狠来说，那一点辣味，可能就是她唯一的寄托吧？迦陵也只有在她吃辣的时候，才会看到一点最纯粹而不带有一丝杂质的快乐。

“但真正让我生气的，是那些因为她感觉不到痛就肆无忌惮折磨她，甚至还享受的人。”迦陵攥紧了拳头：“她一直跟我说，她卑微下贱，生来如此活该被人痛恨被人折磨，没有痛感又生着痛恨的魔眼，流着北人的血无论什么伤都能很快治好，怎么玩都玩不坏，甚至还美丽娇柔让人想欺负，她说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天生就该如此吗？”

迦陵怒吼：“可是她妈的凭什么？！”

他看着琉璃：“师姐，你说我有事瞒着你的时候闻着像是含羞草对吗？”

琉璃点头。

“含羞草是怎么样的？一碰她，她就紧紧地把自己包起来，多可爱，多好玩，欺负她多有意思，而且根本不费力，碰一碰她就行了。”迦陵淡淡地说：“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玩含羞草，直到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欺负她让她的花合在一起只要一秒钟。”

【但是她要花多久才能重新打开？】

迦陵和琉璃都很久没有说话。

“师姐，欺负她那样的人很简单，但是她又要花多久才能习惯被人欺负呢？”

很久，迦陵缓缓地说。

“一株草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人不一样。我就是见不得她这样的人，听不得她这样的话，所以我看到有人欺负她就特别生气，看到她根本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就更生气，没有人生来就比别人更卑贱，没有人生来就该被欺负，像她这样有缺陷的本该被人更多呵护，可是她却因此被变本加厉地折磨，他们还告诉她这是她生来如此。真是他妈的贱，他们才是真的贱，那些人都是畜生，彻头彻尾的畜生，死一千一万遍也不够的畜生。”

迦陵抓着琉璃的手说：“我想救她的，把她从那群畜生手里抓出来了，四年前我就一直想，可是那时我做不到，我连几个孩子都保护不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有多难，根本不知道有多累……”

他咬着牙，怎么止都止不住眼泪：“我还记得那个男孩要让我买机关兽的模型，那个女孩要我买香料铺的无双香，买城北绸缎店的小肚兜，买孔老头的白风车……还有驴肉火烧。”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就是被我的幼稚害死的！！！我迟到了，我杀了那神父给他们报仇，可是那有什么用？！！那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那只是清算而已。”

迦陵低着头啜泣，泪水滴在木桶的水里。

琉璃也不说话了，她闻得到迦陵身上的那味道。

那样悲伤，仿佛要让人窒息一样。

那个燃火的夜，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琉璃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像她也永远忘不了死魂村的家人——每个人心里都下着一场永远停不了的雨，都有永远忘不了的事。

她虽然心里还是嫉妒，那要命而且不讲道理让她理智归零的嫉妒，但是她却不忍心骂眼前的小师弟了，只是轻轻抱了抱他，拍了拍他。

“我一直都想弥补那一晚我没做到的事，这些年我作为医者拼了命地救人，可是救再多的人，我也没法让他们一家人复活，我永远没有机会了。”

迦陵低下头：

“但是除了他们，还有她，她还在，她还活着！那年我咬着牙看着她回到那群畜生身边去，咬着牙看她伤了你，看着她说你不好，我当然恨她，恨得牙痒痒。可是我更恨自己，恨自己不够强，不能保护你，又不能阻止她这么做，她不过是兵器，挥动她的是魔教。我不是在为她开脱罪名，我只是……我只是……”

“师姐，我只是一想到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就更恨，恨那些把她变成这样的人。”

“她是病人啊，而我是医者，我们都是医者，你懂那种心情的不是吗？她可恨，但她天生有缺漏，别人就抓着她的缺漏折磨她，欺负她，扭曲她，那些人他们难道不是更可恨？！”

“她做错了很多事，我知道，她伤了你，我也不可能会原谅她。报应迟早会找上她，她也迟早会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但，那些折磨过她，扭曲过她的畜生，他们就不用被惩罚？！！！凭什么？！！我现在就是要去杀了那些人，不可以吗？师姐？！”

“从前我做不到，但我现在变得足够强了，我能做得到了，我凭什么不去做？！”

“凭什么？”

琉璃无奈地看着迦陵那笃定不容回转的眼睛，叹气：

“迦陵，你总是喜欢说这么多歪理吗？”

“如果师姐就是不让你去呢？”

“那我也要去！”迦陵咬着牙。“我已经决定了，我只是想让师姐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不想让你担心，不想让你生气！”

“我跟她，我对你，问心无愧。”

琉璃叹了口气，然后拿起一桶水从迦陵头上浇了下去，使劲地伸出手揉他的脸，用力地揉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可怎么就都是改变不了他眼里那笃定的眼神，和那不灭的火焰。

“听不进去人话这一点，也是跟你师姐学的？”

迦陵点了点头。

琉璃叹气，而后抬起头严肃地说：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只能同意咯。”

“师姐！”迦陵惊喜地喊。”谢……”

“谢什么，听我说完，我同意了，但我要跟你【约法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