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又过去数天。

再怎么希望时间凝滞在初见时的美好。

时间却总会带走我们记忆中的彼此。

终究，该来的还是要来。

明日，便就是云天门自从项凌云继师尊以来的第一次入室弟子比武。

今晚，便就是灯红酒绿的笙歌之夜。

云天群楼中，灵童手持灯笼歌唱报时，纸鹤游于天空泼洒金辉，鱼儿在虚空中游弋呼吸。

仙泽灵雾间，用以接待山外游客的【尽欢堂】中，美酒佳肴，红绸金绫，来自于荆州楚国各地的王公贵族，世家大门齐聚于此，吟诗作赋，共贺那天下最富庶也最有影响力的大门派即将诞生出未来能够有资格继承这一切辉煌的大弟子。

而不光光是楚国，天下但凡与云天门有所往来贸易的宗王们也极其重视这次入室弟子比武，小如鄱阳国，东海国，东瓯国等楚国附庸直接派来世子，甚至有的宗王本人亲到，大如秦、赵、齐、燕等也派遣使臣往来。

但此次入室弟子比武前夜的宴席上最受关注的，还是那位老楚王和项凌云，人人皆知当今楚国王室与云天门之密切关系，据说当初百年前，楚国先王中也有一位曾为云天初代奠基之人，后因王道大业不得不放弃修道，却也因此与云天结下恒久不变的血盟，历代楚国世子皆要入云天门修行一年，象征一国一门间不可撼动之关系。

而现在，天下人人皆知，楚国世子欲与云天门那位闻名遐迩的天纵奇女结下姻缘，入室弟子即为云天下一任师尊，若是她能与世子诞下子嗣——那个孩子一出生也就同时拥有继承楚国与云天的正统与权利。

这意味着什么，自不多言，天下至强之国之一的荆楚与云天如果合而为一，说是将会改变整个天下格局也不为过。各国此番前来，便是要拭目以待最终的结果。

在尽欢堂的主座上，老楚王佝偻着身子和项凌云同坐，一齐与在座宾客举杯。

世人都知老楚王年迈体衰，虽常食云天门仙草除百病，却也已经到归天之岁——还能支撑几日神仙难说，不过今晚他的精神却很好，烈酒下肚大口吃肉好不痛快，仿佛是他晚年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晚，世人只道是老楚王欣喜儿子快要出嫁，

谁人又知，真正原因。

趁着群臣狂欢时，老楚王悄悄转过红扑扑的脸，笑着偷偷对身旁的项师尊说：

“姐，上回这样一齐喝酒吃肉，是多久之前了呢？”

项凌云回头，看着那张皱纹如荒丘般的面孔，忍不住攥紧了拳头，轻轻叹：

“四十年……还是五十年呢？”

“是啊，不知不觉，就过去一辈子了，当年那个白衣少年现在也垂垂老矣，当年我爱跑到云梦泽炸鱼游泳打猎，一日闲不下来，现在也只能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着归天。”

“但是，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没变过。”

“对我们龙来说，四五十年……不过也就弹指一瞬。”

“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四五十年，差不多就是一生。”老楚王咳嗽着笑：“果然凡人和龙之间，差着一条可悲的线吗？你还记得吗姐，当时我还天天吵着问先王要把你娶回去，结果先王一听直接抽我五十家鞭，恨不得把我世子之位给废了，现在想想，就算娶了一条蛟龙，也不过是悲哀罢了。”

“时间在你身上仿佛是永恒的，而在我身上，呵呵呵呵，姐，这次，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老楚王苦笑着，却也释然，饮下一杯烈酒，继续与群臣欢颜。“其实我那个废物儿子怎么样都没关系，我就是想找个机会，在跟你喝口酒罢了。”

说者也许无心。

然而项凌云的眼神，却仿佛失去了焦点般空洞……

大堂之上，觥筹交错。却不见明日两位比武弟子的身影。

答案也很简单，因为按照规矩，今晚两位弟子都要各自独居静思堂单间焚香斋戒，明日天亮比武开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不过，规矩是规矩，遵不遵守，主要看心情。

在云天仙泽临着远方云梦群山的一处悬崖上，琉璃还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远方黑天之下，远方山崖下如同银河般的一大片光点——几乎有十数万之众，环绕整座云天仙山，若天火囚笼。

那位白衣仙子的眼神中，满是严肃和警戒，心中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就连身后小师弟不知道何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也几乎没有发现。

今晚，他们都没去静思堂。

“呼呼，我终于找到你了！师姐！”迦陵大笑着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找遍整个山门都没看到你呢！差点被人捉回去关禁闭！”

琉璃看着身前满头大汗，头发零零落落的小师弟，神情忽然变得柔软一瞬。

也就只有那一瞬，却又变得刚强。

“哦哦，对了！师姐！就在今天，我已经完完全全消化掉你给我的灵力了！嘿嘿！”迦陵得意地向琉璃炫耀：“我现在身体里可有十年份的修为哦！你放心，明天我就把你扛回家，顺带着让那群好像来参加婚礼一样臭老头子滚蛋！哦，对了！师姐！”

迦陵仿佛想起什么一样，乖巧地蹲到琉璃面前来，把自己那一头乱糟糟蓬蓬松松的头发伸到琉璃面前去：“师姐，你好久都没给我梳头了！我头发都乱死了！”

琉璃看着那头钢针般坚硬的乱银长发，忽然感觉鼻子酸酸的，想起小师弟初入门时也是自己为他梳头，那时她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那时他的头发还柔软如水，她一直很喜欢迦陵的头发，很喜欢给他梳头，而迦陵仿佛也从来不让别人帮着梳，

她亲手感受着那头发从柔软变得坚硬，从淡雅变得粗犷。

不知不觉，这一梳，就是一年了啊。

可她伸出去的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师姐？”等了好久都没见琉璃动手的迦陵缓缓地转过头去，看到琉璃偷偷抹眼泪。

“师姐……”

“以后，你得学会自己梳头了。”

“不，我不要，我要师姐给我梳，我从没让别人碰过我头发！他们梳得都不好看！”

琉璃看着眼前抿着嘴的弟弟，无奈地转过头来，指着远方的黑暗里，那片接连天地的篝火：“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野炊吗？好多人！”

“是楚军。”琉璃冷冷地说：“十万楚军，已经将云天仙山包围。”

“啊？”迦陵惊愕：“不是说楚国是我们朋友吗？”

“是楚国王室，而不是楚国。”琉璃摇了摇头：“你听过那句话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我没文化。”迦陵挠了挠头，学了一年，他除了能上课后趴在桌上瞬间睡着和奇门遁甲外什么都不会。

“楚虽三户，指的就是楚国中【项氏】、【芈氏】、还有身为王公的【曹氏】，这三族就是整个楚国中最有势力的三大家族，你该不会以为，楚王一个人就能号令整个国家所有人吧？并不是，宗亲，士族时时刻刻都在影响着朝政，为了争权夺利连国家覆灭都不在乎。”琉璃幽幽地说着：“这回楚王亲到云天门，他的王后芈氏一定要派遣大军护送，但其实芈氏一族一直都不满楚国王室与云天的这门婚事，他们想让曹义继续娶他们芈氏的孩子，扩大他们的影响力，而不想未来楚国王储为我们所掌控，他们视我们为眼中钉，这几年一直都在找我们麻烦，如果我们被他们抓到一点把柄，他们就会发难攻山。”

“妈的，攻山就攻山，师娘把他们全灭了，谁怕谁！”迦陵一听就直接暴怒，虽然这段话就听懂了一个攻山，但不妨碍他发表意见。“当我们云天门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