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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锁匠

  

“陪我去你家看看。”第二天一早我给杜依打了电话,“你什么时候能来?”

“今天不行。”她周围的噪音很大,“上午和下午都要考试。”

“晚上也没关系。”

“晚上我要去医院照顾爸爸。”她顿了顿,“要进考场了,我关机了,中午再说。”

我思考片刻,用羽绒服和围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出了门。

天气很寒冷,长时间走路的感觉很陌生。上次我乘坐公共汽车还是秋风乍起的时候,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杜依的父亲是位警察,未曾谋面。她的学校离我家很近,有一次她陪同学来配钥匙,结识了我。她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姑娘,否则便不会因为感觉我和别的锁匠有些不同,就时常找些借口来陪我聊天。

她率先提出要和我交往,我略作思考,答应了。她了解我的身体状况,知道我是一个随时随地可能咽气的病人,所以我认为这种感情更大程度上是天真的怜悯,而并非喜欢。如果这样能让她感觉良好,我又不排斥和讨厌,为什么不呢?

那的确是一种天真的怜悯。没过多久,她就体会到了我的沉默与冷漠,并且非常不理解。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终日面临死亡阴影的人,要想不搞得神经崩溃,那是必备的特质。我想要活得久一点,就得学会情绪平稳,处变不惊。

更何况我还是一个必须具有相当逻辑思考能力的制锁人。

杜依的家很快就到了,上一次来还是去年她生日的那天。我把她送到楼下,然后独自离去。当时她邀请我去见她的父亲一面,我拒绝了。没有任何父亲愿意自己的女儿和我这种人交往,比起构筑虚幻的浪漫,我宁可面对冷酷的现实。为了她的情感,为了我的生命。

我走进楼道门,正是上班时间,楼里很安静。来到二楼,我找到了杜依家的房门。这是一道墨绿色的防盗门,无论是油漆还是锁,都很陈旧。

我俯下身观察着门锁,黄铜的金属表面氧化严重,灰蒙蒙的不见光芒。

“你找谁?”警惕的男低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看去,一个身披草绿色军大衣的中年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胳膊上带着治安联防的红袖箍,想必是刚才在楼外注意到我的行踪,跟了上来。

“我是杜依的同学。她今天考试,忘了点东西,叫我来帮她取。”我撒了个很常见的慌。

他没吭声,伸手做了个示意我开门的动作。

我掏出钥匙,缓缓地插进钥匙孔,转动了两圈,锁开了。

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解释似地说:“年底小偷比较多,我们得注意点。”

我报以微笑,见他转身下楼,我轻轻地吁了口气。刚才我取出来的是自家的钥匙,凭借羽绒服肥大袖口的掩护,做了些假动作而已。钥匙并没有完全插进去,至于转动的则是藏在钥匙槽中的一根铁丝钩。

既然我可以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不被发现地开锁,那个人自然同样办得到。

我拉开门,天蓝色的脚垫跃然入目。走进去关上门,掏出了工具,手脚麻利地取出锁芯,寻思了一下,再装回去。看了看表,前后历时两分半。

这是个足以把风险降到最低的时间,而那个人的动作只会比我更快。看准了时机,做这些事完全不会引人怀疑。

换了锁芯之后,他躲到了哪里?无论是楼梯还是楼外,反复进出都有给别人留下印象的危险。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躲在屋内。但他又是如何把钥匙交到杜依弟弟手中的呢?

客厅和卧室的外面都装着粗粗的栏杆,根据铁锈判断已有相当的年头。

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难道那个人也消失在了异度空间?五

回家时,太阳还没有升到天空正中。我站在门前掏钥匙,一只白色的小狗从红砖房的后边跑出,黑豆般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向我汪汪地叫个不停。

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哪位,一年多来,它对这里全部的住户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警惕。我曾经试图用香肠换取安静,不料它却吠得更起劲。

我打开门刚要进屋,小狗猛地冲上来咬住了我的裤脚。那张平时看上去滑稽可笑的小扁脸,居然带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和恐惧。我清楚地看到它白色的尖牙刺穿了裤子,厌恶和慌乱同时涌上心头,猛地一甩腿,小狗飞到了几米开外,打了个滚,迅速地跑掉了。

我挽起裤子看了下,好在它没有咬穿毛裤,免去了打狂犬疫苗的危险。

出门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危险的举动。我坐椅子上气喘吁吁,前胸和后背有种割裂般的痛楚,太阳穴涨得厉害,最要命的是又开始耳鸣了。

耳鸣是比头疼更讨厌的存在,后者还能靠镇痛片压制,但耳鸣却没有特效药。我烦躁不安地把外衣揉成一团扔到床上,勉强坐在工作台前,研究从杜依家卸下来的门锁。

杜依说过,她家里的物件保持着弟弟失踪时的原貌,那么这把锁自然也不例外。

我拿起放大镜观察锁芯:岁月已经磨平了七年前曾被拆卸过得划痕,只有锁孔处凌乱的划痕可以证明它的经历。我踌躇了片刻,决定拆开它。

很快,我看到了它的内部构造:氧化严重的锁簧展现出灰中带绿的颜色,几根线虫似的黑色物体卡在弹子间,那是日积月累的灰尘被钥匙搅拌所成的形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非常普通而标准的弹子锁。

我用镊子伸进锁壳,费了半天劲,夹出了减震和固定用的橡胶圈。它老化得不成样子,但还是可以依稀分辨出锁芯在上边的菱形压痕。

那家伙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种古怪形状的锁芯?!

耳鸣声更加强烈,我用手使劲拍打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站起身,在屋里焦躁地来回走动。就在这时,屋门忽然响起了砰砰的闷响,莫非是杜依来了?

走过去随手打开门,一个白色的东西倏地钻了进来,撞倒了衣帽架,一头钻进床下。

是那只小狗!它疯了吗?

我抄起扫帚,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伸进里边挥动着。很多零件被我装箱放在床下,拨弄了半天除了带出一大球灰尘外,小狗毫无反应。

万般无奈,我只好用力挪开床,要是这小东西咬坏了重要的东西就糟糕了。

挪了大约半米宽,我看到它蜷缩在两个纸箱的中间一动不动。用扫帚柄捅了捅,它丝毫没有反应。我硬着头皮揪住背上的毛想把它揪出来,它忽然动了,身体一扭,恶狠狠地向我的手上咬去。我的大脑瞬间空白,本能性地把它扔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半昏迷状态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上半身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双腿拖在地面,手中还抓着一团白色的狗毛。

屋门开着,想必它已经跑了。我走过去关门,看到对面的马路中间停着一辆轿车,几个人站在车前四下张望。

走过去,我得到了答案:小狗在穿越马路时,被轿车压成了两截。

陡然间,我感到血压升高心跳加快:或许这就是答案?!

杜依是在次日的傍晚到来的。

对于我自作主张地给她家的房门换了锁芯的事,她并没有表现出气愤。不是因为旧钥匙可以打开新锁芯,没有给带来任何不便,而是因为我告诉她,我制造出了她要的那把锁。

“你的脸色很不好。”她皱眉道,“是不是太累了?”

“别担心我。”我疲惫地说,“一会儿就该轮到你的脸色不好了。”

边说话我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形状诡异的玩意:乍看上去,它就是一个拇指肚大小的铁疙瘩,但菱形的尾部和前段的扁平的缝隙证明了它并非如此单纯。

她的脸色果然变得苍白“这就是你做出来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相信我,我敢说只有这种形状,才能匹配你带来的钥匙。”

“可……可它不是一把锁啊!”

“这是你家的门锁。”我举起来让她看个仔细,接着拆开它,抽出锁芯,把那个铁疙瘩塞了进去。装配完毕后我来到门前,卸掉门锁,装上了这把改造完毕的锁。

“带有弧度的匙身是个烟幕弹。”我对她解说道,“钥匙的伸缩机关就是为了能顺利的插进任何锁芯,无论原先的锁芯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世上没有任何锁匠会去制造这种寄生式的锁,所以也就极难有人猜想出它原本的形状。”

“你做出来了?”她颤抖着嘴唇,“这么快?”

我扬了一下嘴角“现在你去门外,用钥匙开启这把锁。”

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凝重,定定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用力地点了点头。

等她走出门外,我从屋里锁好门,告诉她可以开门了。

锁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别犹豫,进来吧。”我说,见她没有进一步行动的意思,我伸手拉开了门。

杜依惊愕地望着我。

“没有什么异度空间。”我苦笑起来,“在你来之前我尝试了很多次,你看我像是个从别的空间归来的旅行者吗?”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握住钥匙的手因为用力过大,关节有些发白。

“我如约做出了这把锁,但很可惜,你弟弟的失踪还是没有解开。我觉得你……”

“不!”她拼命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你把锁卸下来给我!”

“去找别的锁匠也没用。”我叹息着,“这是一道只有唯一答案的题目,上至大师,下至学生,都不可能得出第二种答案。你要学会接受现实。”

“把锁给我!”她的声音嘎哑,“给我!”

她的倔劲儿犯起来,就算老天爷也拦不住,我深知这一点,只好照办。她把门锁塞进包里,踉踉跄跄地离开,消失在暮色夕阳交织中。

我哀怜地看着她的背影,无论如何,我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剩下的仅有无能为力。

世间最深的痛苦并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无能为力。为了避免这种结局,我选择了和她分手,万万没有想到,还是难以逃脱这种结局。

原本我应该感到轻松,因为我的理论被证实了:根本不可能存在一把开启异度空间的锁。可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似乎渴盼有人能证明自己是错的。

大概是耗费了太多心血,接下来的数天我卧床不起。眼见冰箱里的食物越来越少,我在犹豫是否该出门购买,还是饿死了事。

杜依的电话像一阵恰逢其时的兴奋剂,将我从床上赶了下来。

“忘了付你的钱,对不起。”她冷淡地说,“你的银行卡号没变吧?回头我就去存上。”

“你没事吧?”我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她略带神经质地笑了一声,随即压低嗓音,“你错了。”

“什么?”

“你错的非常彻底,你大错特错!”她的声音尖得像根锥子,“你就是一个笑话!”

我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你用那把锁干什么去了?”

话音未落,她便挂断了电话,回拨过去,手机关机。

祖父说过的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人生。

“有时候人和锁差不多。一把锁被开启的瞬间,它就死了,因为它没有了存在的意义。直到它再次被锁上后,方能得到新生。”

祖父去世后,尤其是最近的一年,我时常弄不清自己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是一种令人非常讨厌,又无法摆脱的难题。

但我清楚,杜依是个活生生的女孩,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什么意外。除去这种冠冕堂皇借口外……难道我还对她旧情难忘?毕竟她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孩。

我先去了她的学校,得知她从我家离开的那天起,就再没来过学校。难道她父亲的病情恶化了?杜依没有告诉我她父亲究竟住在哪家医院,想要确认这个想法,还得去她家。

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地来到了公共汽车站,昏沉沉地上了车,不知不觉地在座位上睡着了,到了终点才被司机叫醒。经过这番折腾,来到杜依家的楼下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家家户户亮起了灯,杜依家的窗漆黑一片。她不在家?我想了想,决定进去等待。

门没有锁,轻轻一碰它就敞开了一条缝,这让我感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我走进去点亮了灯,谨慎地逐间屋子察看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才关上了门。

墙上石英钟的指针从八点走到九点,眼瞅快到十点了,杜依还是没有回来。如此干等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我觉得还是去邻居家打听一下比较好。

敲开对面的房门,迎接我的恰好是上次在楼道里遇见的那位中年男人。他愣了愣,大约是回忆起与我的谋面,脸上浮现出笑意“原来是你。”

“杜依很久没去学校了,您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他扬起眉毛,露出困惑的神色“不清楚,从她父亲出殡后就再没见过。”

“出殡?”我吃惊地问,“她父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有个五六天了吧……”他搔了搔头皮,“想起来了,正好是一周前。”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杜依的母亲去世的早,弟弟在七年前失踪,如今父亲又撒手人寰,想必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据我所知,她在本地并没有亲戚,那么,她会躲到哪里去呢?

回到屋子里又等了半个小时,我心中一动,拨通了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我自嘲地笑笑,挂断了电话,毕竟已经分手了,她要是想去我家,也不会等到今天。

如今早已过了末班车的时间,想回家就得步行,索性就在这里等到天亮再说。

我打定了主意,关了灯躺在沙发上,脱下棉衣盖在身上闭目养神。

回想杜依今天给我打电话时的态度,虽然相当冷漠,却足以证明她的精神没有崩溃。我反复回味着她的话语,她说我错了,究竟是哪里错了?

还有一个问题。在和我交往的日子里,她从未对我提到过自己弟弟失踪的事。她带着那把钥匙来寻求我的帮助时,我的注意力全被那怪异的钥匙吸引。如今回想起来,她的这些举动本身就透着古怪。

我的思绪飘到了与她最初相识的时光。在我的眼里,杜依是个时而活泼可爱,时而任性刁蛮的女孩。但在这两种特质的背后,我多少能感受到她隐藏着某种忧伤与阴郁。有几次我看到她在怔怔地盯着远方,似乎在想心事,发现我的到来后,她表现出了些许惊慌和尴尬。

那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少女的忧伤,可惜我当时没有在意。

嗡——

我晃了晃脑袋,怎么又开始耳鸣了?

但很快我就察觉到,这不是耳鸣,这种若隐若现的尖鸣声是从别的地方传来的。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点亮灯,发现已是后半夜一点多了。屋外的路上没了汽车的踪迹,屋内更是静得可怕。我的目光掠过家用电器,除了冰箱外,它们都没有通电。

我转了转眼珠,来到屋门前,对着门锁俯身侧耳倾听。

没错,这若有若无的嗡嗡声是从门锁里传出来的!……门锁怎么会发出这种诡异的声音?!

来得仓促,我没有带工具。正在琢磨找什么东西把门锁卸下来查找声音的来源时,房门忽然响了起来。

是杜依?她总算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欣喜使我一时间无暇多想就打开了门锁,就在我意识到她应该用钥匙开门时,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牵扯,猛地向外转去,我险些被拽倒在地。

昏黄的楼道灯下,对门的中年男人神色狰狞。我清楚地看到他手中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

作者大大:喜欢就收藏吧,后续更精彩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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