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重科大厦三楼，科长办公室。
陈科长看着桌前正面对着他坐下的女高中生，笑容和蔼。
“是小游啊，耀灵他有什么东西落在学校了？”
女高中生将一个很简约的文件袋放在桌面，也对他笑了笑。
白皙精致的面容，居然跟陈科长上次在医院里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憔悴。
区别在于，她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有几分惶恐和不踏实感，那时她不敢相信居然活着从三个月的噩梦里走出来了。而现在，她的语言神态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雅观沉稳，平静无澜。
陈科长重新打量了一番女高中生的坐姿。他的办公室旁摆着一张又长又宽的沙发和茶几，就是方便进来找他的人坐的。
不论是下属还是上级来人，都喜欢坐在沙发上跟他讲话，以免去正面面对他时受到的无形压力。
而现在，一个十七岁的高二女生，正坐在他的对面。
陈科长并不觉得是因为他露出和蔼的笑意而让这个女孩没有受到压力，因为他对着自己的下属也都是这个表情。
“麻烦你啦。”陈科长依旧和蔼的笑笑，拿过文件袋捏了捏，都是一张一张的纸，难道是侄子的作业？
“没什么，举手之劳。”女高中生礼貌地回道，又微笑着问：“陈叔叔，姚段长的案子进展怎么样了？”
姚段长姚俊，是侄子的年段段长兼化学老师，也就是面前女孩的段长兼化学老师。
陈科长看向女孩的眼神多了一份心疼。自从两个月前那个案件之后，女孩肯定会对身边发生的案子都特别敏感，尤其是人命案，尤其，死的人是她的老师。
虽然这个案子不归异重科管，但姚俊作为侄子的段长老师，他还是对案情有了解的。
“你们姚段长的老婆一口咬定是他杀，但公安调查了好几个可能有嫌疑的人后，全部排除了。”陈科长叹了口气，“找不到任何证据，目前只能以意外事故结案。”
关于这个化学老师在家进行化学实验意外吸入硫氰化钾死亡的案子，凭借多年经验，陈科长打心里认为是他杀。但是，据受案公安报告，所有有嫌疑的人根本不具备伪造化学意外的水平，陈科长也很迷，但是异重科没有受理此案。
说完后陈科长又有些后悔。就是这种极度像意外死亡的他杀事件，是最能让面前孩子担忧害怕的，因为死的这个人离她太近了。
可是陈科长又忍不住要告诉她。因为他还没有忘记，这个敢正面对着他坐下的女学生，不仅救了他侄子的命，还是个从绑匪手里逃脱、意外落入制毒厂还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并暗中报警配合警察抓捕行动的功臣。
在话说出来的这一刻他已经有种预感，这个女孩今天会让这个案子真相大白。
女高中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或遗憾，只是问：“他们查段长家小区的监控了吗？”
陈科长点头，又摇头：“当然查了，案发前后都查了。有一个嫌疑很大的人，但她最后被认定无罪，所以除此之外监控里并没有什么疑点。”
女高中生点点头，嘴角咧开与她端重姿态并不相符的俏皮笑意。
“他们从监控里看到一个穿大红呢衣的女人吧？”她轻轻地问道，“那是您刚刚说的，最后被定为无罪的嫌疑人黎颖姐姐。”
说完，她的笑意比之前扩大了几分。
陈科长莫名觉得这个笑显得有些飘渺凄惨，他张口正想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女高中生却抢先接着道：
“她是姚段长的情人。而且她其实认罪了吧？
警察叔叔之所以最后释放她，因为她实在不具备蓄意杀人的心理素质和化学功底，以及现场确实采集不到直接证据证明人是她杀的，对吗？”
陈科长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涌上脑海。
“据我了解，确实是这样。”陈科长盯着这个女学生，眼神幽远犀利，试图从她眼里找出受人威胁的害怕和惶恐，可却发现，女高中生的眼底里只有一潭……死水。
为什么她会知道的这么详细？他想问，但这个问题他也可以自己回答，如果面前这个叫游妩的女高中生真的很关注案情的话，去问公安当然可以知道的这么详细。
人是她杀的？为什么？
女高中生仿佛没有察觉办公室的气压在变化，也似乎没有察觉到面前的同学叔叔在几息之间变回了异常重大案件处理科室的科长，依旧微笑从容地娓娓道来：
“那个穿大红呢衣，从姚段长住的那栋楼隔壁楼离开的女人，是我装的。效果还不错吧？我可是特地认真地研究过她的日常打扮和走路姿势的。
而我选择伪装成她，有两点原因。一是，她的身高体型和我最像，伪装起来最方便；二是，她的心理素质很差，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心理暗示，尤其是在压力很大、事情跟她关系紧密的情况下。
她认罪，就是出于姚段长妻子的压力，以及公安带给她的压力，可能还包括她自己也看了那个所谓的她出现在段长小区的监控视频，才迷迷糊糊地认罪的。”
陈科长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真实，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柔声问：“小游啊，你是不是被什么人威胁了？告诉科长叔叔，别怕，我们异重科就是专门抓那种人的。”
女高中生摇头，笑容恬淡：“谢谢科长叔叔，请您先听我说完。
其实警察叔叔们怀疑她，还有比监控更有力的‘证据’——警察叔叔在查姚段长的通话记录时发现，案发前姚段长曾给黎颖姐姐打过一通一分钟的电话，可她手机上却删掉了那条通话记录。
电话是我打的，时间大概是在姚段长被我骗去先上个厕所，打开马桶刚吸入硫氰化钾的时候。
我打电话用了变声器。伪装成姚段长的上线，告诉黎颖姐姐，姚段长已经死了，是她害死的，如果她想保命的话，就把她手上掌握的姚段长的黑历史证据都整理出来，用黑袋子装好，扔到她家楼下的可回收垃圾桶里，并且要在这通电话挂掉之后马上删除这通记录。”
陈科长眼眸微缩，不禁看向桌面上放着的那个文件袋……
“没错，这里装的，就是黎颖姐姐掌握的姚段长的证据。”女高中生笑了笑，补充道：
“以及我在姚段长家收集到的一些，关于他曾经在那个制毒厂制毒，现在是毒贩与制毒厂之间的连线人的证据。”
“就是你和耀灵被迫待过的那个制毒厂？”陈科长沉声问。
即使早就知道面前的女孩绝非常人，但亲耳听闻她如此平静坦然地供认自己精密筹划地蓄意杀人，陈科长还是受到了不少冲击。
怪不得耀灵老是说，他最讨厌聪明漂亮的女生，尤其是……游妩这样的。
“是的，不然姚段长为什么突然在我回归校园后对我百般关照？还不是因为他和那个制毒厂的关系？他可能怕我掌握的证据里有关于他的吧。”
女高中生苍白地笑了笑，眼里终于泛起一丝凄惨的泪光。
“说起来，黎颖姐姐好像也是这样，被迫成为他的情人的，并且已经是他的同伙了。而我也差点……
对不起，科长叔叔，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刚回校的时候，姚段长先是对我百般照应，还经常拉我到办公室开小灶，给我补化学。他说，陈耀灵已经退学了，博高失去了化学最顶尖的学生但他并不气馁，他相信我也可以。他还经常家访，我和我爸妈感动了很久。
直到我发现，我的房间不止一次地被人秘密潜入过——那绝对不是我爸妈，我为了证明，还故意留了点小陷阱，绝对是外人进来过。这个外人翻过我房间的每一处，而且还不想让我发现。
还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我手机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正亮着屏幕，刷着我的短信、QQ、微信，我就知道我被人信息监视了。
但事实上，我房间以及我和别人的信息交流中，真的没有涉及分毫关于那个制毒厂的事，我知道那很危险。但我害怕的不行，我想告诉爸妈，却发现家里、他们的日常用品上、车上电脑上……全被人安了**和监屏软件！
还有我在上小学的弟弟，他最爱的电子笔上就安着定位仪和**！！我当时都快疯了，那些东西像无数只眼睛一样时刻盯着我，我觉得我要崩溃了，可我根本不敢把它们处理掉，那样只会招惹来对方更危险的手段。
然后，然后…我该说幸好吗？我和我的家人被盯了半个月，姚段长终于坐不住了。
他坦白了他和那座制毒厂的关系，并说以我的学习能力，跟他再学一阵，我们可以合作开家制毒厂，赚的钱保管我全家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做，都能享受一辈子。
这是软的。然后他又说了硬的，我的爸妈弟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果我好好配合，他们都会平平安安地荣华富贵；如果我不听话，后果自负。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选择了。所以我答应了他，并策划了这次杀人。
科长叔叔，我所有的事都交代完了。不过关于我杀人的直接证据……恐怕也没有。不过，我这样认罪，应该比黎颖姐姐的有说服力吧？”
陈科长办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面对过一个这样让他不忍的犯人。何况……这个女孩子真的算犯人吗？面对毒犯的威胁，一个芳华正茂，前途无量的高二女生，为了自保而做出这样的事，真的是她的错吗？
女高中生说完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长舒了口气，重新坐正，满怀歉意地看着陈科长：
“科长叔叔，是我不对，我不该隐瞒这么久才开口，白费公安局叔叔们那么大力气。但是真的对不起，我需要时间平复心情，以及想明白我到底做过什么，以及……我将要做什么。”
陈科长紧紧地盯着她：“你将要做什么？”
女高中生露出微笑：“我听陈耀灵提过，异重科的‘戴罪立功’制。我的想法是，看在我提供这么多证据的份上，能否麻烦异重科安顿好我的父母，让他们在一个新的环境安稳度日？”
陈科长沉默了很久，问：“就这一个？那你呢？”
“我啊。”女高中生低头，嘴角扯出一个笑，“这个实在冒昧，但也只有您能帮我了。我也很无奈啊，我早上刚从市医院精神科拿到诊断结果，我精神正常。烦请陈科长动用科里的精神病鉴定专家，帮我做个伪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
陈科长掩不住惊愕，见过病人被强行送入精神病院的，也见过有病人还存了理智自己入院的，但真没见过精神正常的人想要主动入院的。
可再一想他就明白了，这个女孩真的太聪明了。
被诊断为精神病且关入精神病院，她才能活下来。
姚俊肯定不只一个人，但在强迫游妩的事上是出于自成一家的私心，没有把游妩的事跟上级报告。
他死了，与他的死有关的任何人绝对会受到他上级的警惕。警方出于情理考虑才没有怀疑到游妩，但姚俊的上线——那些变态的毒犯，就不好说了。
如果游妩知道姚俊的秘密，被姚俊的上线发现的话，游妩和她的家人必将遭血光之灾。
因为游妩真的太可怕了。
可她再怎么可怕，终究只是个高二女生，她有致命弱点，就是她的家人。
她只有她孤身一人站在斗争的天平上，而天平另一边的对手——姚俊的上线，那是一张巨大的沉甸甸的网。
她真的没有选择。
可一旦她被鉴定为精神病，就相当于失去了作证资格，她说的每一个字，警方都不可采信，毒犯也就不必冒险对她下手。
虽然，这样也不排除丧心病狂的对方宁可错杀不可错漏，她还是很可能遭殃。但这可能性显然降低了不少。而且精神病院里有他们异重科的人，只要对游妩多点照顾……
“不用麻烦科长吩咐人照顾我，那没用的。”女高中生像是看出了陈科长的想法，感激地笑笑：
“住院第三天，我会自杀。您不用让人限制住我，在这点动手能力上，还是拜那个制毒厂，和姚段长所赐的。”
女孩从头到尾都在笑，但是，那双本该有属于这个年纪的光芒，不见丝毫。
她刚刚说的，她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了。保全家人放弃自己，这并不是个未成年人常能有的最终决定。
在害怕后选择沉默，在惶恐后极力冷静，在绝望后精心谋划，在事成后决定自杀。
或许，站在冷冰冰的上帝视角来看，这样的孩子死了……真的不是坏事吧。
但是陈科长不是上帝。
“孩子，好孩子。你的事，我全明白了。”他站起来，走到女高中生跟前蹲下，沉着真诚地仰视着她。
“你可以不用选择结束自己。我可以给你另一条路，并且，保证你的家人得到你上述的保护。”
他清楚地看见女孩子的眼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戴罪立功’制——加入异重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