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膝，起跳，倾斜，失重，旋转——

恐惧却再一次席卷而来。

六岁。

彼时的绍扬刚刚达到规定的入学年龄，离开了从小生活的爷爷奶奶家，被爸爸妈妈从徽城接到海市，刚刚进入大城市，高耸入云的水泥森林和整个夜晚都缤纷耀眼的霓虹灯对于小小的绍扬来说既新奇又陌生。

绍扬还记得，那天是自己六岁的生日。

绍扬被妈妈领进一幢带着能把人运送到高处的盒子的房子里，出了盒子，妈妈告诉小绍扬，进去之后，不要乱动，也不要乱说话。

厚重的铁门打开，是一间套着一间的漂亮屋子，里面热热闹闹的，大人小孩都有。小小的绍扬尚不知道妈妈和这个屋子里的人是什么关系，只是听到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叫妈妈“阿姨”。

接着，小绍扬被大人叫去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起玩。那孩子带着小绍扬参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炫耀了他的房间，房间里满满的全是变形金刚、轨道小火车、乐高积木和许许多多小绍扬叫不出名字的玩具。小绍扬觉得，这个房间比自己到过的小城的玩具店看到的玩具都多都好，看得小绍扬连羡慕都忘记了，只剩下目瞪口呆。

那孩子的房间里，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玩具树屋，里面有温馨的橙黄灯光，和一只比人还大的泰迪熊，斜斜地靠在一张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小床旁边。

那孩子带绍扬爬上自己的树屋，径自在床上坐下。小小的绍扬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站在一边。

“你觉得我的房间好吗？”小孩问，满满的傲气。

“好。”“你见过这么好的房间吗？”

“没有。”小小的绍扬实话实说。

“你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能来看到这么好房间吗？”小孩抱着手臂，学着大人的样子说道。

绍扬摇摇头。

“今天是我生日，接下来我要开一个生日party，还会收到好多好多礼物。你，是托我生日的福，才能来到我们家看到这些玩具，你应该对我说谢谢。”

绍扬却只是倔强地抿着嘴。

“快说谢谢，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小孩子见看起来木讷的绍扬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有些恼羞成怒。

绍扬紧紧握着小拳头。尽管才刚刚上学几天，可是自己借读的身份不知怎么就已经人尽皆知。小小的孩子们尚不懂什么是借读，只说绍扬是乡下来的，“乡巴佬”、“土包子”各种难听的话语几乎要将绍扬淹没。

小孩子的恶，是最漫不经心又不加掩饰的恶，却是最直戳人心的可怕的恶。

想到进门前妈妈的嘱咐，小小的绍扬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要自己不还嘴，他觉得无聊了，自然就不会再说了吧。

谁知，绍扬的沉默却偏偏点燃了那孩子的怒火。

“快说！你有什么资格不回答我！你知道你妈妈在我们家是干什么的？就是给我们家洗盘子刷马桶的！”

“不许说我妈妈！”小小的绍扬再也忍不住，吼出声来，伸手把那孩子推倒在他的小床上。

这一推，那孩子更是怒火冲冠，站起身猛的一推绍扬“敢推我！乡巴佬，去死吧！”

绍扬毫无防备，那孩子恼羞之下又使了浑身的蛮力，绍扬只感觉身体一斜，便失去了重量。

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躺在地上，感觉不到痛，绍扬试图站起来，却感觉使不上力气，勉强坐起来，却发现左臂弯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接着，眼前便漫开一篇殷红。

“哇……”刹那的寂静被那孩子的哭声划破，接着便是大人们破门而入。

再后来，绍扬已经记不得了。

“师父……对不起……”师兄半个月来日夜帮助自己训练，而自己，却连这一个动作都做不好，一定让师父失望了吧。

师父沉吟不语。

绍扬心里一惊，愈发慌起来，走到师兄面前请了藤条，双手捧着，径直走到叶展面前，将藤条双手奉上“请师傅责罚。”

双手十指并拢，双手捧着藤条高高举过头顶，绍扬低着头。

藤条被师父接过，绍扬身上一紧，可是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师父温暖的大手扶起自己的双肩，邵阳看到，师父的目光中并没有预想的失望和愤怒，却是几分怜惜。

“绍扬，告诉师父，你在怕什么？”

只这一问，那种失重的恐惧感再次涌上大脑。绍扬竟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深藏在心底的往事，这之后自己即使面对爸爸妈妈也是装作忘记，可是面对师父充满怜惜的目光，竟不由得悉数倒出。

“跳吧绍扬，师父和师兄都在，不怕。”叶展和杨轩一左一右护着绍扬，绍扬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斜体空转，完美落地。

绍扬满心欢喜，扑进师父温暖宽厚的怀里。

“绍扬，生日快乐。”叶展摸摸绍扬湿漉漉的头发，柔声说道。

绍扬这才发现，原来又是一年9月9日。

九年后，终于把儿时的伤痛，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