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撄宁罕见的失眠了，即便是在极北之地被人摁进大雪里，打的鼻青脸肿，也不曾失眠过的撄宁，失眠了。如果这一辈子根本做不了官，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穿过整个北晋，走的几乎脚烂的来这里，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可能永远也到不了的江城吗？
江城当然是要去的，却不是马上要去的。
如果，如果早知道如此，是不是就应该留在极北，去军队里搏一搏，即便当下就死去，也强过如今这般，绝无可能呢？
他无法回答，也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是靠在坚硬而冰冷的城墙壁上，第一次感觉到城墙的寒意。夜色渐浓，夜色渐淡，逐渐有光从地平线上渗出，天，将亮了。
只是，与他又有多少关系呢？
小六睡的也不好，这样不好的夜晚他曾经有过三次，这将是第四次，有时候小六会想，这样的焦灼和无望的等待还能坚持几次，他的身体已经越渐虚弱，每一次站起来去解手的时候，他都隐隐的察觉，也许下一次就站不起来了。
毕竟还是站了起来，一次又一次。
当终究也会倒下，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
天已微亮。
小六知道，昨夜的对话大概是深深的影响到撄宁，但他不想骗他，对于穷人而言，不能认命的本身是一种极端的残酷，他曾经经受过，他并不希望撄宁也会经受。这个世间给予穷人的善意非常的稀少，将将只是允许他们活着罢了。
天终于亮了，厚重的城门缓缓的被拉开，尽管它每一天都会被拉开。城墙边的人们站了起来，一个，两个，每一个。
撄宁站了起来，小六也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似乎有些不稳当。所有的人，面朝着城门里面，期待着门内将要走出的那个人。
时间过去了很久，人们并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久，撄宁觉得有些累，但是他没有动，小六有些疲惫，微微欠着身子靠着墙。所有人，维持着各自的姿态，站在阳光里。
太阳已经升到高处。
终于，有一对人从城门里缓步走来，对首的是几个普通的士兵，和守着城门的士兵穿着一般，再接着走出来的是一位身着深蓝色官服的官员，五十来岁的样子，脸上的皱纹深深的堆起，皮肤蜡黄，步履蹒跚。小六悄悄的告诉撄宁，那是宣城的守城官。守城官的身后侧跟着一位年龄差不多的老人，体态却是要好上少许，手上捧着一小摞草纸。小六说，那是官牒文书，盖着宣城的城主印，拿着它便能堂堂正正的走进城里，从此，有了截然不同的新身份。
守城官走的很慢，或许是因为年老，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他并未真正走出来。守成官站在“宣城”的城牌之下，前头的一个兵士扯着嗓子喊：
“都给我过来，排好队。”
一直到刚才还保持静止的人们忽然就动了起来，极为的迅速。动的最快的人已经站在到城门口，贴近喊话的士兵。喊话的士兵一脚踢翻了最前头的两人：“给老子滚远一点，想臭死老子啊！”倒地的两人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点点的往后挪，每挪几步便瞟一眼兵士，直到兵士的眉毛不再皱起，他们才停止移动。
撄宁也着急，只是这种争抢的事情他向来不在行，记忆里的每一次争抢都落得极为凄惨的下场，家里的老人总是喜欢念叨着一句话“一切都是命，半点抢不得”。
小六也没有抢，他当然是想抢的，可他跑不动了。上一次他抢不过别人，被前面的某个人挤到了后面，挤他的进去了，这一次他本想着怎么都不能让人挤到后面，可惜有心无力。撄宁见他的状态不好，想扶他一把，却被他拂开，他听到小六说：“分开点走。”
最终人们站成了两排，从左往右排的很长。小六站在第一排最右边靠里三个，撄宁在第二排靠中间的地方。
“安静！”
人们便安静了。
守城官咳了两声，点了点头，跟在守城官身后的那位手捧着草纸的老人，站到了前头，他低低呼呼的说了很久，撄宁听不清楚。之后他从小六的嘴里得知，这是一段惯常的开场，多数是歌颂王的睿智，以及对于穷苦百姓的爱护，要人们记得他的功德，要人们永远歌颂他的功德。老人念完以后，重重的两口气，人群一边跪倒在地，一边齐声高喊着“王万岁。”
老人退了回去，守城官终于开口：“第一排的人……”他挥了一下手。
这是撄宁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手势，但是他立刻明白，这是让第一排的人走开的意思。第一排的人有人开始哭，然后其余人跟着哭，有些人跪下来朝着守城官磕头，不停的磕。撄宁看了一眼小六，他没有跪下来，仿佛傻了似的。
“给我退——”兵士们大声的呵斥。第一排的人开始退，很快就退了干净。
前面没有人，撄宁觉得有些不适。
“中间四个，留。”这是守城官的第二句话，也是他们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转身离去。撄宁看不清楚老人手上的草纸有几张，但是一定不止四张，可最终能分给他们的，只有四张。
四张纸整整齐齐的摆在地上，等待着他们去拿。
撄宁拿到了一张草纸，只因为他站在最中间的位置。翻开草黄的身份文牒，撄宁在左页读到了“东越”两个大字，文牒的右页，写着宣城，以及元庆二十四年，之后跟着一条长线，线上空白，等着落字。右页的落款处有一个鲜红的大印，那是宣城的城主印。
聚集了一个早上的人群开始退散，各归各位，里面的人回去了里面，外面的人继续在外面。小六终于回神，他并没有去看被上天眷顾到的四人，他只是低着头沉默的回到角落，这个地方他蜷缩了四年，以后，还要蜷缩多久？难道继续等待来年？可他真的还能等到来年吗？
小六将头深深的埋入膝盖，他想要哭，却早已没有泪水。
被选中的人激动的拥抱，撄宁被其余三人紧紧的拥住，感受着这份属于他们的巨大喜悦，不知为何，他忽然也觉得喜悦起来。他并不认识这些人，令人觉得神奇的是，此时此刻，他们四人像是久违的老旧重聚一般，是那么的激动和快乐。
四人相拥着向着城门走去，就像是要去参加庆典一般，又像是凯旋的战士一般，无限荣耀的向前方走去。
忽然间，撄宁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他无意识的转头，看到蜷缩在城墙脚边的人们，他们高高的抬起头颅，用无限渴望的眼神凝视着他们，仿若欢送。
低沉的角落，只有一个少年低着头颅，将脸庞深深的埋进身躯，深的好像要沉入大地，融入大地。撄宁停下脚步，转身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小六。”
少年并未抬起头。
“小六。”
少年仍然没有抬起头。
“小六。”
少年沉默的埋着头。
“我没有许过承诺，但我知道，承诺重于泰山，一言既出，千山无阻。”
少年的头颤巍巍的抬起，看着眼前另一个瘦弱的少年，昨日还和自己相依相偎的少年，今日即将踏进宣城大门的少年。
“真的吗？”
撄宁重重的点头，重复又重复。
小六看着撄宁点头又点头，然后他开始微笑，他说：“再见。”
撄宁笑着回答：“一定。”
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怀疑，那个如同玩笑一般的承诺有没有可能真的被实现，他们只是相信着，彼此告别。
“撄宁，你附耳过来。”
“什么？”
……
小六目送着向着新生活而去的撄宁，此时他再也不悲伤不绝望，因为这一次，他要等待的不再是一份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幸运，这一次，他要等的，是一个答应来接他的友人，他一定能等到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