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丰州，新城。

傍晚时分谭洪亮离开窝棚，向青木镇中的一家赌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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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在青龙观别过杨简三人后，谭洪亮一路潜行，藉着周勇给的官军腰牌、说奉命出关打探消息——连夜逃出。

出关之后大概辨明方向，又饿又累奔徙数日、又被抢过几回，终是到了敕勒川上的丰州新城……

所谓新城，是从大明逃离至此的十万流民开垦的新地。在白莲教辖下——分为东青木、南赤火、西白金、北黑水四镇，居中则是厚土中宫，为白莲圣母所居之地。

五方城镇依地形而建——也就是个大致划分，镇与镇之间相隔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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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至此，谭洪亮已是贫病交加，险一险便死在路上……一时间举目茫然，到哪儿去找二哥？只能先落下脚再说了。

几经询问，谭洪亮找到南方赤火镇、作为白莲分舵的朱雀宫——再问四先生仍是外出，不知何时方归。

没办法谭洪亮只得退出，可身上陆承宗送的银两早被抢光，只得在街上硬扛了几日……

这里遍是穷苦百姓、连要饭也不容易……谭洪亮连偷带捡、饥一日饱一日，再加上长途劳顿、累受风霜，终于倒在街上。

也算老天有眼，昏卧街头的谭洪亮被个拾荒老汉救起——也算他命硬，扛了几天终见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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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间，谭洪亮正在棚里蜷着，只见李老头托着破碗走了回来。

“要着啥了？”谭洪亮支起身道。

“要了碗糊糊，人家刮桶底剩的——”李老头嘟囔道：“给你留了半碗。”

“唉……日子过得这般清苦……”谭洪亮一声长叹：“您还跑出来干啥？”

“在家里、连这都要不出来。”李老头叹道：“像我这孤身一人老绝户，干活没力气、又没人养……要碗糊糊都不易……”

“那您……子女呢？”

“别提那个。”李老头黑着脸，找个角落撑身坐下。

“唉！”能到这儿的、多有苦衷，谭洪亮叹道：“您老放心、等我这病好了——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来养您，报答救命之恩！”

“啊呵呵，你拿啥养啊？”

“不知道……开块地种吧……”

“离镇子近的地、都有人种了——”李老头看向外厢：“你往南边走、自己去开一块……不过我看你这身子骨也不行啊，就算养好了，种个三分薄田还不够养活自己，还能管我？！”

“我打小就没吃过饱饭，身子骨没长起来——”谭洪亮勉强笑道：“这两年都是在药铺里当伙计……对了、这边有药铺吗？”

“有！少——”李老头摇头道：“没几个请得起郎中的、也没几个抓得起药的，你还是别去了。”

“噢……”

“你这么着，这两天我帮你想了。”李老头道：“回头你去东边青木镇混混，看能找个啥营生——那边乱得很，听说那青龙神君失踪了、正没人管呢……而且那边乐户和赌坊比哪个镇都多……”

“乐户？！”谭洪亮讶道：“都穷成这样了——还有乐户？”

“怎么没有？还不少呢——”李老头挑眉笑道：“你没听说过‘口外四绝’？”

“呃……不知道。”

“口外四绝是——宣府教场、蔚州长城、朔州营房和大同婆娘……”

“这个还真不知道……”

“呵呵你想啊——那大同府为太祖第十三子代简王封国、又纳中山王徐达之女为妃，那是一般藩王能比的吗？”李老头笑道：“大同这地方原来就颇为繁盛、又在极边，所以这乐户也较他藩多出数倍……就算这些年衰落，在‘花籍’的也得有、几千人吧！”

“几千人？！”谭洪亮惊道：“这么多？还真是不知道！”

“你连饱饭都吃不上、能知道这个？”李老头讪笑道：“老汉我当年也富过、见识也广些，京师我都去过！那边更多——在京师的乐户归教坊司管，在郡县的这些乐户、归地方管……”

“噢呵呵！了不起——您还去过京师呢？”

“那是！还没少去呢——”说起这个，李老头眼睛亮了起来：“早年间做买卖，每年不知要往京师跑多少趟……有俩钱儿呢，哈哈……不过那边乐户可了不得，贵得很！”

“这……这都在京师了——也没人管么？”

“这有啥的？！开国之初、本来就允许官妓佐酒，到宣德年间才禁绝此事，可那些缙绅在家里找些唱曲的、又不论了……”李老头道：“所以虽说绝迹公庭，但缙绅家里蓄的家妓还有啊……且不说那些达官贵人，只说民间，就有许多家居而卖奸者、俗称‘私窠子’，那家伙——多得是！”

“私窠子……”谭洪亮喃喃道。

“再说回咱大同——代王强横、没人敢管，这不管是官妓、家妓还是私娼，远多于他藩……”

“唔，明白了——”谭洪亮闷闷道：“但我怎能去做那个？”

“为啥不能去？！”

“我怎么去？！”谭洪亮摊手瞪眼。

“又不是让你去卖屁股、作娈童，有啥不能去的？！这不都快饿死了么——”李老头笑道：“你又不是读书人、还端个身段……”

“我没端！……可我去了能干啥？”

“弹个乐器、跑个腿或是当个‘茶壶’——”李老头指点道：“先安下身来总比饿死强——这要是个小姑娘、我与她说这个，那是往火坑里推。你个大老爷们，去谋个营生、糊口饭吃，有啥不行的？”

“这、这——”谭洪亮指向屋外：“我来此地，是来投奔朱雀门下四先生的。”

“四先生？在教的？”李老头皱眉道：“什么衔头？”

“呃……”谭洪亮回忆道：“好像是先锋吧……”

“那没戏！我以为什么呢……”李老头摇头道：“那什么先锋啊、掌柜啊，也就是个喽罗，整日里也就是跑个腿收个钱、打打杀杀的……这种事、就你——你干得了？”

“那也不能去窑子啊……”谭洪亮摇头道：“我爹我娘要知道我干这个——能从坟里蹦出来……”

“嘿！有句老话你听过没？”李老头道：“所谓‘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你都饿成这相了，让你去当个茶壶、也算辱没你了？”

“呃……这……”谭洪亮虽没听过这句引言、但能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仍转不过弯来。

“唉！”李老头见谭洪亮执意不肯，又道：“那你就去赌坊混混，这乐户多了、赌坊也跟着多——尤其青木镇那边！你进去就给人擦桌子扫地跑腿儿，别要钱——先让人留住你再说！能留住了，再给赌客换个筹码、端茶倒水什么的、间或剪个银子，这样就能糊口……”

“啥剪银子？啥？”听到“银子”二字，谭洪亮提起精神。

“咋？你没剪过银子？”

“我就没怎么见过——”谭洪亮道：“大钱不就够了、谁还用银子？”

“嘿——你家那边也是够穷的！”李老头摇头道：“但凡稍富裕点儿的地方，别说你这么大、便是一个孩童，腰里也会系个铜铃样的小囊，里面装着蜡块、收集铰下的银屑。那银屑积到一定数量，只要熔化蜡块、便能回收银子。”

“这……我还真不知道！”谭洪亮回忆道：“谁会剪银子呢？银子为啥要剪呢？”

“平常没人剪，但赌客钱多啊——”李老头道：“他们和赌档这银钱往来多，而且多是豪客，自然要用到银两。”

“噢……”

“回头你找把剪子、找个戥子，就可以代客人和赌坊交易银两了……”李老头道：“你不是在药铺抓过药吗？”

“是啊。”

“那你手上应有准头，人家拿块碎银子、让你剪几钱就几钱——省得来回找补。”李老头指点道：“这一来给两边省了事，二来你还能落点儿银屑不是？”

“唔……这个行。”一听能多接触银子，谭洪亮登时来了兴趣：“过两天就去看看——待我能安顿下来，一定多孝敬您老人家。”

“哈哈好！你甭管我，自己去找地儿睡、别老来跟我挤——”李老头笑道：“回头你要挣钱多了，买几块肉来给我解解馋就行……”

*

按照李老头的指点，谭洪亮去青木镇试过几回，因着手勤眼快、果然找了家赌坊安身。不要吃不要喝、不要睡觉地方——就求能跑个堂……

挨过几日后，又在镇边搭了个四处漏风的草棚安身——好在天气正热，一时安身无虞。

赌坊都是入夜才生意兴隆，这日过了晚饭时分，谭洪亮又向赌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