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

崔毅和瑾瑶心中有事，睡得并不踏实，次日寅正便已醒来。二人小心遮掩了火堆，清理了活动痕迹，然后四处走动查看地形。

巳初之时，一行十数人出现在半山腰，沿山路小径而行，时隐时现。崔毅和瑾瑶此时正隐藏在一棵参天巨柏的茂密枝叶之中。崔毅坐在树枝根部，身体依靠在树干上假寐；瑾瑶则站在树枝上向下张望，眼神中满是焦急之色，看到有人出现后，快速扭头看向崔毅，声音略有颤抖地低声说道：“郎君，他们、他们来了。”

崔毅未见怎么用力，只是后背一靠、搭在树干上的脚一点，人便倏然飘到了瑾瑶身后。他比瑾瑶高出一头，一手扶着瑾瑶的纤腰、一手搭在瑾瑶的肩头，目光顺着瑾瑶的视线向下看去。他与村中众人相熟，隐约可以辨认出前面几人就是巫祝曹克与其余几个术士，后面数人则是村中精壮之人，经常与他一同进山狩猎，其中一人通体白色的肥硕山羊，一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崔毅轻声说道：“瑾瑶，我们先下去吧！”便从树枝一跃而下，身形健硕，犹如鸿雁。只见他偶尔伸手拉一下树枝，身体轻荡，几个呼吸，便安稳落在了树下。瑾瑶又深深地看了眼那人怀里抱着的篮筐，也纵身一跃，足尖在树枝轻点，身形优雅而灵动，翩然飘落。

两人绕过祭坛，继续向上行走。在距离祭坛数十来米的地方有一块丈余长、两米高的巨石，巨石两旁是一人高的矮木丛草。这里是两人早上选定的藏秘之所，巨石草木足以遮掩他们的身形，而他们还可以通过草丛居高临下地察看祭坛上的所有举动。

大约小半个时辰过后，村众一行人终于出现在视线当中，当先一人便是巫祝曹克、村长及其他三位术士紧随其后，其余八名村众则走在最后面。瑾瑶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崔毅抓着她的手，稍用力握了握。瑾瑶扭头看了崔毅一眼，略微点了点头，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祭坛是一个直径约十米、高约半米的由㻬(tū)琈(fú)玉石堆砌而成的平台。如若是祭祀华山山神的典礼，则迎神、奠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彻馔、送神、望燎、祭毕，共是十个步骤缺一不可，礼仪严谨庄重，但祭祀南山山神则简单很多，并无明确的步骤之分，只需按照流程次第完成即可。

众人走上祭坛，曹克站在祭坛正中，双手交叉胸前，掌心向内，闭目垂头，神情肃穆，嘴里快速低沉地念着晦涩难明的祭文，语调抑扬顿挫。其余村众站在曹克身后五六步外，也是双手交叉胸前，闭目垂头，神情肃穆。

约一刻钟过后，曹克停止祷念祭文，后退几步站定。他身后抱着山羊和襁褓的两名村众上前将山羊和襁褓放在祭坛中心位置，又退回原地。曹克领着众人躬身行了一礼，反身走到祭坛下面。曹克又开始祷念祭文，不过这次的语调较上次略微有所不同。

曹克的声音时而深沉、时而高亢、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时而委婉、时而凌冽。声音中带着某种特别的魔力，使人脑中空明、杂念消散。钟毅和瑾瑶二人虽知要时刻保持警惕，以应变突发情况，随时出手争抢乾儿，但是那声音中的魔力悄然无形地侵入二人的耳中，使二人不知不觉中就渐渐放松了身心，仿佛进入了空明状态。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洒着晶莹明亮的光点，即使这时已近午时，阳光虽不强烈却甚是明媚，也丝毫无法掩盖这些光点散发出的柔和而清晰的光亮。光点洋洋洒洒的从天空上、从树林间、从山溪中散落溢出，似是随风而荡，但却坚定不移地飘向祭坛。

由㻬琈之玉砌成的祭坛在光点的不断融入下逐渐变得剔透而柔和。玉石之间的缝隙慢慢变得模糊直至消失不见，整个祭坛仿佛融为了一整块硕大的㻬琈玉石，而这块玉石在逐渐变得柔然乃至如一汪散落了无数荧光的泉水。

山羊和襁褓缓缓地向下浸入这汪泉水，甚至使祭坛表面泛起了两朵涟漪。看到这一幕，钟毅和瑾瑶眼神露出些许挣扎，表情逐渐显得痛苦与挣扎。钟毅不知什么时候左手反手握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挣扎着，颤颤巍巍却坚定地向自己的大腿。

这时，从襁褓里散发出些许朦胧而微弱的光芒。靠近襁褓的少许光点像是受到了吸引，改变了落向祭坛的轨迹，略有点迫不及待地坠入其中。朦胧的光芒逐渐变亮清晰，坠入襁褓的光点也越来越多，就像是磅礴大雨下有个孔洞快速吸取着落下的雨水，但是大多数光点还是落入祭坛，襁褓中吸收到的光点不足十之一。

山羊依旧在缓缓地陷入祭坛，但是襁褓却不但停止了陷落，反而在向上浮起，最终完全脱离祭坛，安静地漂在了这汪美玉之上。

钟毅手上的匕首堪堪扎入自己的大腿，衣袍上渗出一些鲜红的血花。钟毅神识已经清醒，却并非完全来自于自己大腿上的伤口，而是祭坛上的乾儿转危为安，他在一惊一喜的情绪激动之下，再加上伤口的疼痛刺激，才从那奇异的空明顿悟状态中脱离出来。

钟毅此时心中明了，刚才那种空明的状态对于人们，尤其是术士的好处极大，它能够让人们摒弃一切杂念，进入清静无为的顿悟状态，思维的运转速度提升百倍不止却不会对大脑产生损害，平日里遇到的困惑难解的问题也会有很大概率得以解决。

钟毅也算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之人，却从未听说过祭祀山神时会有此等异像发生。

钟毅心有执念，所以会主动抗拒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不过他心中却无甚遗憾，他虽然做事严谨，但本身却是豁达的心性，遇事随性，没有什么困惑疑虑，而功法上的精进在他看来远不及孩儿的安危重要。钟毅看了瑾瑶一眼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将她唤醒，并非是小意这难得的顿悟机会，他知道瑾瑶和他一样，也全然不会在意的，只是知道简单的动作难以让她从顿悟的状态中脱离，但是像扎自己一样扎她一下，自己又完全下不去手。

约莫又是半个时辰过后，曹克口中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啸音，结束了悼念。曹克话音结束的瞬间，祭坛也恢复了原样。

众人也纷纷从顿悟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但慑于祭祀规程，都没有开口说话。曹克略微迟疑，带众人郑重向祭坛行礼三拜，结束了此次祭祀，转身沿来路返回。

瑾瑶刚才虽然一直处于顿悟状态，但是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是看在眼里的，她看着钟毅，有些许埋怨，有些许心疼，又有些许感激倾慕，伸出芊芊玉手，手上泛起淡黄色的光芒。瑾瑶将手轻轻按在钟毅的伤口上，伤口顿时停止了流血，缓慢愈合。

钟毅朝瑾瑶温柔一笑，伸手抚摸一下她的秀发，轻声说道：“等他们稍微走远我们再出去。”

瑾瑶向小猫一样蹭了蹭钟毅宽厚的手掌，起身，双手搂着他的腰，将头埋入他的胸膛，侧着脸，听着他的心跳，说道：“郎君，你辛苦了！”

钟毅用胳膊环着瑾瑶消瘦的后背，稍微用力紧了紧，说道：“安心！一会我们就带着乾儿，寻一个秀丽山间，建几间茅草小屋，我们一家三口平安度日。”

瑾瑶悠悠地说道：“但愿如此，我一生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