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文的舌头舔了舔有些干瘪的嘴唇，脖子上渗出的汗液打湿了领口。手遮着眉头观望着顶上火辣辣的太阳，这晴空万里的大好天气连一片轻云都见不到。

又要下雨了，李翰文的神色并不怎么好看。矗立在一座已经烧成废墟瓦砾的民屋房舍前，虎口紧紧的贴着刀柄。长久的驻防已经让李翰文对浙西沿海的气候了如指掌，三月天的闷热通常是很短暂的，紧随而来的就是暴雨。

这对需要巡剿倭寇的大明官军来说无疑是一个坏消息，当然此时李翰文的心思也不全都放在这不合时宜的天气上面。那些土坝子上还并排陈列着死难者的尸体，看到他们李翰文的心头几乎是在滴血。

“李指挥，此处共收容百姓遗骸四百二十具，赵指挥询问是否将其就地安葬？”随意擦了几下脸巴上的汗水，迈着稳健的步伐。昌国卫百户刘庆征直到走进了才发现李翰文有些呆滞的目光。

这对于一个大明指挥使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昌国卫距离翁山县就三里地。倭寇来犯的时候，昌国卫上下五千六百余名将士竟然对此束手无策。

这倒不能说是他李翰文畏战不前，那夜翁山的火光才刚刚亮起。李翰文就组织起第一批军队前去救援，只是未曾想到这股倭寇却不同以往，其行列整齐，军纪严明。连续交战几次下来，昌国卫兵丁已是折损五百之多，刘庆征这个百户，他手底下的兵都快打光了。

幸得在衙门里当值的县官火速派人到宁波搬来救兵，不然李翰文根本无法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每每想到此处，李翰文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宁波的兵是县官请来的，而自己却怎么也救不了这位官员。

“庆征啊，你也跟了我不少日子。我还是指挥佥事的时候你就是总旗，如今也才混到个百户的级别。过些日子我会上书浙江都指挥司，把你调到对岸的镇海卫去，凭你的才能，担任一个指挥同知绰绰有余。”李翰文的这番话在刘庆征听来很不是滋味，那苍老的身影映在刘庆征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

“李指挥切莫丧志，不过是初战失利。”刘庆征双手抱拳，昌国卫自建成之日起，与倭寇大小战数十次，每次都让来势汹汹的倭寇铩羽而归。无百胜之兵，更无百胜之将，在刘庆征看来这不过是一次意外。

听到来自属下的这句安慰话，李翰文笑着摇摇头。“你还是不懂这军中事务，翁山遭此劫，可以说这个县城现在已经彻底完了。这哪是失利，分明就是我等的失职，朝廷不会听你有什么苦衷，更不会听你以往立下多少功劳。皇上要的是结果，自我朝太祖皇帝开始，对军中将士赏罚分明。这件事报给朝廷，只怕来日我就将沦为阶下囚。”

刘庆征听完后似乎还想开口辩解，李翰文却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现在多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李翰文或许真的感到有些累了。这些年日防夜防，就连有时候深夜都要亲自到城门楼上巡视一圈哨兵。

可没想到还是让倭寇钻了空子，并且这一钻就钻出个大窟窿来。怎么补救都没用，有时候李翰文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但转念一想，从军半辈子，没死于敌人刀下，反倒要死在自己人手里，这样的死法对他来说是有些窝囊了。

李翰文又接二连三的交代了诸多事情，刘庆征全部铭记在心。想要说几句宽心的话，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当此时，赵春又遣人来叫李翰文去镇口的那颗大树旁议事。刘庆征刚要回去继续打算战场，李翰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说：“也无妨，一起去看看。”

到得那颗繁茂的桂树底下，李翰文发现已有不少热得发慌的士兵在那里乘凉。他们或摘下头上的笠帽扇风，或卸掉沉甸甸的藤甲，半裸着身子。偶尔还咕噜咕噜吞下鹿皮袋子里的清水，这两日宁波，昌国二卫的士兵都是顶在大太阳底下收拾这残垣断壁，难得能有这样的空闲时光休息片刻。

赵春见到李翰文过来，起身就把手上的水袋递给他。“这些天我们都在这里收拾破烂摊子，对这倭寇踪迹却一无所知。”赵春的这声感慨里李翰文倒也听出了些无奈的语气，浙西各卫所均无巡海之船，想要在这茫茫大海之中揪出倭寇谈何容易。

“下一步你有何打算？”赵春似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李翰文同样也是如此。倭寇在海上来去无影，这倒让赵春打起了宁海渡口水师的主意。然而他也只是想想罢了，要是换前几年，巡海不过是一封书信的事情。

可如今情况略有不同，朝廷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这些海船。卫所虽然也备有船只，但多是快橹之类的小船，只能用来突袭。赵春见李翰文一言不发又心事重重，当即明白了他在想什么。翁山本就是一个新设立的县，属于昌国卫的巡管范围，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一卫之长的李翰文自然是要负责的。

“李指挥不要太往心里去，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全力绞杀倭贼，凭此向朝廷将功补过。”赵春灌下一口清水，冰爽的凉意从胃部涌上喉咙。

“为将帅之本分，理应如此。只可惜……”李翰文似乎有苦说不出，那赵春见他吞吞吐吐，笑着摇了摇手回话：“不拘一城之得失，等今天晚上安葬了翁山百姓们的尸体，立即着手与邻近的几个卫所联合巡防。只要他们还敢露面，定要让其有来无回。”

摇摆了几下身上的鱼鳞罩甲，赵春被这高温炙烤的有些难受。大热天里还套着这样一层铁皮疙瘩，换做是谁也受不了。胸前那口圆润的护心镜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异常刺眼，实在受不住这份煎熬，赵春干脆脱掉了甲胄，和那些乘凉的士兵一样露出半个胸膛。

“大雨将至，你我二人可得倍加小心才是。”可能也是因为士兵们的平常里见惯了赵春的严肃，如今袒露胸背，都在私底下暗自发笑。赵春不好开口训斥，只得强行与李翰文交谈。

李翰文看赵春下身的战裙都湿透了，两幅纯红色织布上的金色云蟒纹沾上这汗水变得更加栩栩如生。

闲来无事的时候，刘庆征抽出了刀鞘中的雁翎刀沾了下清水就来到一处石头上打磨。咔擦咔擦的金属摩擦声清脆又响亮，身旁路过的军士每每有嬉笑之语，说他是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对此刘庆征总是笑着脸回答：“就快要打仗了，再不磨几下，这刀都快砍不动人了。”

又在刀面上浇了一遍清水，洗去了污垢，刘征庆满意的把雁翎刀抬起来察看一番。又眯着眼睛对准刀口用大拇指捏了一圈，确认刀刃上没有残口才用自己的琵琶袖口擦掉上面的水渍。

伴随着哐当一声收刀入鞘的声音，树林里又跑出一个背上插着令旗的传令兵。红黑色三角形令旗被风扯得呼啦作响，传令兵连续飞跨几步就来到桂树下向两位指挥使通报：“李指挥，赵指挥，奉化方向有异动，今日清晨，一伙倭寇在营口山附近登陆。”

“你说什么！倭寇去了奉化！”赵春惊叹着站起身来，就连那脱掉的鱼鳞甲也来不及穿上，光着膀子对传令兵怒吼。这个消息宛如一道晴空霹雳，此去奉化有些路程，若是行军速度太慢，倭寇必会得逞。

李翰文戴上帽盔，又叫来了刘庆征，只是草草的跟他说了几句话。刘庆征便领命去集合军士，那些还在田埂上歇息的士兵被挨个叫了起来列队。

下午未时刚过，刚刚还闷热的空气马上就有了些许的凉意。西南方卷出一股股浓郁的云层，伴随微风阵阵袭来。李翰文侧抬着头，只见那乌云密布的远方天际烁动起一片暗光，云层的深处又有滚滚闷雷声响起。

“快快快，集合啦！动作快点！”各小旗，总旗提起手中军刀开始呵斥管下兵卒。趁着这难得的凉爽空气，刚刚还被烤得奄奄一息的士兵马上就在头目们的驱策下汇聚到一起。树荫中，河渠边，断墙内，提着抢矛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桂树前的那片开阔地上。

“此事十万火急，须日夜兼程才行。奉化紧靠桃花渡，那里有尚未完工的海船。”李翰文加快脚步的同时内心亦有些不安，道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也急促很多。

赵春听在耳朵里，边走边穿上盔甲。后面的话李翰文不说他也知道，倭寇若是趁其不备误打误撞的进入到船厂，那可就成了天大的事。非但沿海三卫要被追责，就是杭州那边同样难以给朝廷一个交代。

“我何尝不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赵春突然停顿脚步，又望着坝子上没来得及入土的尸体。痛恨的叹息着，“只是愧对了这沿海数千百姓的在天之灵，生前无法保他们周全，就连死后亦来不及入葬。”

“传令下去，将收拢来的百姓遗骸全数火化，要快！”赵春严肃的向随从下达了这道命令，转头过来看见的则是前面黑压压一片整装待发的军阵。赵春拔出军刀，迎着那片已经有些乌黑的天边高高扬起，洪亮的声音传荡在四方，“全军听我号令，火速向奉化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