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学启在一个掩蔽部里举起望远镜：“团座、副座，我看，可以让装甲部队在日军后方和两翼对日军进行三面迫压了。”

在他旁边的孙立人也举起望远镜。此时的战场局势是这样的：日军的主力在浪潮一般地冲击着宛平城，国军步兵部队在环城堑壕里展开着防御性反击，国军装甲部队则在日军后方和两翼完成了迂回包抄，但只是三面合围了，并没有展开进攻。“装甲部队再展开迫压的话…”齐学启说道，“就可以配合堑壕里的步兵部队四面包围、前后夹击直至完全聚歼全歼日军了。”

孙立人眯着眼：“这样做虽然很合理，坦克在野地上攻杀敌军步兵部队自然是如鱼得水，但是，如果我方装甲部队三面迫近日军，日军放弃进攻堑壕，回身去反击装甲部队，怎么办？”

齐学启有点惊讶：“日军回身去反击我方的装甲部队，不是以卵击石、正中我方下怀吗？”

孙立人摇头：“不一定。日军回身去反击我方的装甲部队会给我方带来两个麻烦，一是日军会狗急跳墙，使用自杀性战术，派敢死队员抱着手榴弹炸我方坦克，而我方坦克大部分是比较脆弱的一号二号，容易被炸毁。你是知道的，我国不能自产坦克，每辆坦克都很金贵，如果损毁比较多的坦克，这场战役即便打赢，也有点划不来，即便是可以修复的损伤，也会在此战结束后的较长时期内削弱我方装甲部队的实力，不要忘了，平津前线乃至整个河北省，没有第二支中央军可以援助我们，我们必须做好只能靠自己的准备，必须要尽量保留住实力；二是日军若回身跑了，我方步兵部队怎么办？从堑壕里出来，展开追击？那我方步兵岂不是就要跟日军在野地上展开对射？日军枪法精准，我方步兵放弃堑壕，跟日军展开野战，不就增大我方步兵的伤亡了吗？代价不划算嘛！”

齐学启恍然醒悟，对孙立人的深入分析深感心悦诚服。

杜聿明道：“此战，只要我们不犯低级错误和战局不出太大变故，我们确实会赢，我们眼下要考虑的是如何把战损压缩到最小的地步。杀敌一万自损五千是赢，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也是赢，但两者显然不一样。打仗跟做买卖一样，也是要考虑成本问题的，我们本钱并不多。”

孙立人放下望远镜，笑了笑：“所以呢，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眼下这幕。让日军不断地用血肉之躯冲击我们的堑壕工事，拖下去对我们最划算，敌我伤亡比例也能达到最大程度。”

“也不一定。”萧爻走过来，“副座，你忽略了时间。”他看了看日头，“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天黑了。我们必须在天黑前结束战斗，所以，我们虽然可以拖下去，但不能真的一直拖延。”

孙立人点点头：“是的。”他重新举起望远镜。

宛平城的外围野地已经成了一个大型露天屠宰场，断手断脚、人头骸骨遍地狼藉，日军在五百米外展开冲锋时成群结队地被国军的炮弹雨炸死炸飞，看得蒋纬国又大呼痛快又肉痛不已，要知道，那些大口径炮弹都是价值不菲，大口径榴弹炮的炮弹每颗价值好几百美元（二战时期），眼下，宛平城战场上的国军几十门大炮一个齐射，几万美元就没了，再一个齐射，又是几万美元没了。在蒋纬国的眼里，那些被大炮炸死的日军简直就是被钞票砸死的，战争本来就是烧钱。蒋纬国为了建设918团和128团，堪称花钱如流水，他眼下终于得到回报了。

先是炮群把日军炸得狼奔豕突、血肉横飞，实际上，死于大炮的日军只有少数人是直接死于炮弹爆炸，大部分人是被弹壳碎片崩杀毙命以及被爆炸冲击波给震死的，等日军冲进了距宛平城五百米范围内时，又劈头笼罩在密不透风的轻武器火力网里。堑壕里的国军官兵们用步兵炮、迫击炮、掷弹筒、轻重机枪、冲锋枪、步枪、手榴弹组成了一堵堪称牢不可摧的火力墙（没有飞雷炮，蒋纬国虽然“发明”了它，但他的部队富得流油，无需使用土制武器），使得冲杀过来的日军浪潮犹如撞在礁石上一般，溅开了无数的血雨腥风，死在堑壕前的日军狼藉盈野。在歇斯底里的日语嚎叫声和撕心裂肺的日语惨叫声中，后续日军凶悍地嗷嗷叫着踏着遍地同伙尸骸血污继续冲锋，飞蛾扑火一般一批接一批被国军暴风骤雨似的火力网撕成人肉碎片。

“上子弹！”“快浇水！”堑壕工事上的国军机枪手们接连不断地嘶声吼叫，汗如雨下的弹药手们在交通壕里抬着沉重的弹药箱和装满永定河水的水桶络绎不绝地穿梭而来，充足的弹药使得国军机枪群一直在喷射烈焰，河水被浇在发红的枪管上，滋滋滋声中，高温让汽化蒸腾的河水变成了滚滚的水蒸气笼罩在机枪火力点四周。蒸汽白雾间弹火如矩，火力网所到之处，肉泥飘扬、血雾翻滚。涌上来的日军犹如被龙卷风横扫过的麦田，成片成片地倒下去。

不可否认，日军的战斗精神和意志都是极度顽强，视死如归、前赴后继，但再怎么凶悍死硬的“武士道精神”也不能让人的血肉之躯在火力网里死里逃生，国军的无数道子弹横扫狂飙而去，扑上来的日军被射杀得碎肉横飞、血水迸溅，被子弹和速射机炮炮弹击中头颅者，立刻脑袋劈头粉碎，钢盔是防不住子弹的，直接连钢盔带脑袋被子弹打烂，脖腔横截面血柱冲天，化为无头死尸倒下；被子弹击中胳膊和大腿者，立刻削断如泥，高速飞行的子弹切断人体四肢犹如钢刀切豆腐一般干净利索，断手断脚遍地散落；被子弹击中胸腹部者，躯体上立刻爆裂开棒球大小的、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内脏横流、血如泉涌，手榴弹和各型步兵炮弹炸得一片又一片残缺不全的人体组织飞到半空中，场景好像上帝在半空中稀里哗啦地撒下了几百吨新鲜的猪下水。

冲锋的日军犹如一群豪猪被驱赶进绞肉机里，前面一排人群在眨眼间化为了四分五裂的碎片，后面一排人群前赴后继地继续变成四分五裂的碎片。虽然日军的精准枪法、精确炮击也给国军造成了很大伤亡，但战局在双方进入近战对射后还是近乎一边倒，这并非日军无能，而是因为918团的近战火力实在太强大，平均一个班一挺轻机枪和一具掷弹筒、一个排一挺重机枪和一门迫击炮，作为横向对比，日军平均一个分队（班）一挺轻机枪（有的加强分队会再增加一两具掷弹筒）、一个步兵中队（连）一至二挺重机枪，加上918团的人数是日军两倍多，所以火力是日军的四五倍并且弹药充足、地形占优，918团自然杀得日军无法招架。

“战争真可怕！”蒋纬国虽然望眼欲穿地想杀日本人，但实战场面也让他看得毛骨悚然。

牟田口廉也犯下的致命错误就是：他在“正确的时间”挑错了对手。918团可以说是“眼下中国陆军最强部队”，部队的一号人物蒋纬国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硬透顶的反日派”，如果参战的中国军队是29军某部，虽然也会让日军吃点苦头，但宋哲元很可能会命令部队放弃宛平城，“从而保留可以和谈解决事端的余地”，继而使得牟田口廉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惜，牟田口廉也的目的是“挑事”，但他的对手蒋纬国不但“不怕事”，甚至同样巴不得“挑事”，并且蒋纬国“天不怕、地不怕”，在杀日本人时毫无顾虑，他“招惹到了最不能惹的人”。

举着望远镜，牟田口廉也脸上的肌肉一开始是抖动，然后变成了抽动，眼下则是剧烈地抽搐着。在牟田口廉也原先的设想中：当帝国皇军排山倒海地冲向宛平城时，驻守宛平城的支那军要么惊慌失措、不战而退，要么象征性地抵抗一下并请示上级，他们的上级肯定为“息事宁人”而命令他们撤退，如此，第一联队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太阳旗升在宛平城的上空，牟田口廉也自己会名利双收，他的第一目的“挑起战端”达到了，他的第二目的“扬名立万”也达到了，第一联队攻占宛平城，取得了战争第一场战斗的胜利，旗开得胜，他本人必定会被奉为“帝国英雄”，成为第二个石原莞尔或板垣征四郎。

然而，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牟田口廉也此时看到的场景是：日军排山倒海地冲向宛平城，宛平城的中国军队在全力以赴地展开着抵抗，火力强大到了凶狠的地步，“硬碰硬、动真格、下死手”，他的部队在中国军队暴风骤雨一般的强大火力网里几乎是在搞集体自杀。

“牟田口君！”牟田口廉也身边的旅团参谋长森田彻中佐看得呆若木鸡，他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事情不太对劲！支那军的火力和抵抗力度都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第一联队继续打下去，会全军覆没在这里的！你看！起码已经有半个联队的帝国军士兵倒在战场上了！”他是心惊肉跳、脸色发白地说出这番话的，部下在战场上血肉横飞的画面足以让指挥官慌张。

牟田口廉也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不动声色，但实际上他心里也开始隐隐发慌，他已经意识到不妙。毋庸置疑，这么一场恶战下来，战端确实是“成功挑起了”，但却不是在日军占便宜的情况下挑起的，而是在日军死伤惨重的情况下挑起的，别的先不说，可以肯定的是，牟田口廉也当不上“帝国英雄”了。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让牟田口廉也陷入了别无选择的死地中。九一八事变中，两万关东军攻击三十万东北军，结局是势如破竹、犁庭扫穴，光是沈阳战役，三百日军就击溃了八千东北军，日军只死了区区两个人就成功占领东北核心沈阳，代价之轻微、战果之巨大、过程之顺利，堪称匪夷所思；眼下的“宛平城事变”，六千日军攻击一万五千中国军队，同样是“日军大无畏地以寡敌众、以少击多”，结局却是天差地别。

在把牙一咬、把心一横后，牟田口廉也杀气腾腾、色厉内荏地对森田中佐等身边的一干军官厉声喝道：“我等身为帝国武士，本就该为尽忠天皇、报效帝国而置生死于度外！我等今日之苦战、之牺牲，必然会成为帝国千秋伟业的基石！只要达到这个目的，我等即便全军覆没于此也是死而无憾，也对得起天皇陛下和大日本帝国了！诸君请随我一起冲锋！”说完，牟田口廉也对胯下战马猛地一甩鞭子，身先士卒地冲上了战场。在日军步兵部队里，中队长、中队长以下军官都是徒步行军的，大队长、联队长等高级军官是骑马行军的，坐车的不太多。

牟田口廉也之所以如此“英勇无畏”，因为他别无选择，他知道自己已经闯下弥天大祸，姑且不管“挑起战端”的目的是否达到，但是，一个联队在战场上被打垮，身为联队长的他肯定绝无好果子吃。日本帝国陆军自1873年随着《征兵法》颁布而正式成立后，杀伐征战几十年了，还从未有过一个联队在战场上被全歼掉的先河，如果牟田口廉也开创了这个耻辱先河，切腹谢罪是铁定的事情，并且还会以“帝国陆军历史上第一个被全歼的联队的联队长”身败名裂。——日军自建立现代化军队几十年来，只有一次大队被全歼掉的战例。1920年，日军第14师团第2联队第3大队与苏联红军在庙街地区发生冲突，双方开战，苏军包围了日军，日军退入据点里顽抗，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中国海军黑龙江舰队司令陈季良把舰炮借给苏军轰击日军据点，苏军得以全歼日军该大队，有部分日军在逃到中国海军黑龙江舰队控制区内后被陈季良下令丢进黑龙江冰窖里冻死，同时，有数百名日本侨民被苏军放火烧死，具体参见“尼港事件”和“庙街事件”。

“帝国军的武士们！”在遍地尸骸血泊间策马扬鞭的牟田口廉也犹如一个即将血本无归、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声嘶力竭地呼吼嚎叫，“尽忠天皇的时候到了！前进！击败前面的支那军！夺取宛平！天皇陛下万岁！”

看到联队长亲自上阵，部分已经感到斗志消沉甚至本能性地产生了畏缩念头的日军确实受到了一定的鼓舞，继续嘶喊着冲向从宛平城方向狂飙而来的火力网。

牟田口廉也命令炮兵对宛平城进行“恐吓式炮击”是他在此战中犯下的倒数第二个错误，眼下，他的亲自上阵是他在此战中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也是他这辈子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顺治门的城墙上，刚刚完成第九个射杀目标的宋来鹏几乎是又惊又喜地看到一个日军的高级军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战场边缘。牟田口廉也并没有骑马冲进距宛平城五百米的近战区域内，一是他也不是真想寻死，二是战马在枪林弹雨爆炸不断的近战区域内容易受惊失控。

“是大队长还是联队长？”宋来鹏急忙子弹上膛，忍住心头激动，展开屏气凝神的瞄准，他知道，眼下宛平城战场上的日军大队长有三个，联队长只有一个，如果是联队长，那就是最大的战果。宋来鹏通过目测计算，发现目标大概在1000米外，虽然毛瑟98K狙击步枪的最大有效射程能达到1500米，但在正常情况下，只能在300米内把目标爆头，而在300米至600米内只能击中目标的胸腹部，800米就困难了，1000米更是难上加难。

尽管难度很大，但宋来鹏没有放弃，毕竟机会太难得了，在瞄准了三秒钟后，他断然地扣动了扳机。

骑着战马挥舞着军刀的牟田口廉也霎那间人仰马翻，他身中三弹。在牟田口廉也身边的几个卫兵一起呆若木鸡，他们瞠目结舌地看到：联队长的脸部下半段犹如红色烂泥一般稀烂，整张脸面目全非，就像陶瓷被摔碎了，他的下巴被一颗子弹打得碎牙血肉一起横飞，上牙槽、口腔上半部分都血淋淋地暴露在空气中，舌头像一条红色领带地耷拉着，右肩膀被一颗子弹贯穿，而腹部也被一颗子弹打出一团血花，他的战马同时也中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