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石乾极目远眺，远处黑石山上云雾翻涌，其中的景象完全看不真切。

这一片荒原之上，很少出太阳，倒是雨水非常丰富。

黑石城脚下有一条河蜿蜒向东流去，面向北方的旷野有人正在劳作，种一些正当季的蔬菜瓜果，当然黑石城的粮食主要还是依靠王朝内运输过来。

得益于姑臧王的严刑峻法，没人敢克扣这黑石城的粮饷。

思绪渐渐飘得远了，石乾整理了被风吹乱的头发，用一根树枝重新扎好。

城内已经是炊烟袅袅了，他熟练地翻回城墙里面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各家饭菜的香气飘来，夹杂着些许的肉味，石乾觉得自己也饿了。

不禁加快脚步拐过了巷口直奔家门而去。

“刘阿伯！婶子！”

经过刘家门口，石乾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这些年他没少受母亲唠叨，当年出生的时候刘阿伯夫妻俩帮了不少忙，这些年邻里也是守望相助。

刘阿伯身边围绕着六个孩子，最大的十六，而小的才五六岁。

在他们头上还有姊姊和兄长，均已经婚嫁。

时间也没少在刘阿伯身上留下痕迹。

劳作的双手逐渐粗糙，眼角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都在叙说这些年他所受的苦难，就连挺直的背也佝偻了几分。

“石小子回来了？过来吃点嘛？”

他热情地招呼着石乾，平时面对自己的子女都是不苟言笑的，这一笑起来皱纹就更多了。

石乾礼貌回绝，表示阿母已经做好饭在等着了。

这么多年两家依旧是比邻而居，只是老刘和石磊都已经膝下儿女成群了。

一进门石乾就看到最小的妹妹三岁的馨儿坐在地上哭，一问才知道是五岁的三弟阿泽抢了她的玩物。

石乾抱起馨儿轻声安慰，马上板起脸在阿泽头上轻敲了一下并嘱咐他不许欺负妹妹。

拿回来小玩意儿，石乾怀着的馨儿这才终于破涕为笑。

转身将馨儿放下，石乾找到了心情低落的阿泽，劝慰并告诉他不要欺负妹妹，最后摸出几个铜板给他。

石乾揉了揉眉心，这还是最小的两个还算听话，还有两个大一些的弟弟就难管教多了。

常言道长兄如父，如今边境战事频繁父亲回来的时候少了，很多需要男人出面的事情也就靠他来撑着了。

看着这熟悉的小院，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四个春秋。

但随着时间的增长，他愈发感到一种如同隔世的割裂感。大抵男人长大都要离家的，这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这些年他一直在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他依旧是个少年，生活在一个平静的小山村。这个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这让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出去走一走，看看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地方。

食指轻点着石桌的桌面，他忽然注意到母亲已经端着饭菜出来了。石乾赶紧起身帮忙端饭。

老二老三到了进学的年纪，食堂包午饭，所以吃饭的只有徐氏石乾以及馨儿阿泽。

今天的菜色还是极为不错的，一盘年前的熏肉切成小片煎成暗红铺在金色的油上面，这个是主菜。两盘嫩秋葵过热水烫过，加上一小碟老醋。盐渍过不满二十天的豆角，还有熏肉油爆炒的青菜，色泽嫩绿油汪汪十分诱人。

平日能吃上这几个菜，生活水平在整个东区都算是极好的了。

在这黑石城，辛勤劳作虽然不愁吃穿，但过得好的却没有几个。

石乾他们能吃得这么好也是因为石磊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积累战功，如今已经是军侯。

当了不大不小的官，饷银自然是涨了不少。

而隔壁的老刘家里七八张嘴每天等着吃饭，即使是做着小生意也不免压力有些大。

也是这两年嫁出去了女儿大儿子也分了家，压力才减轻了些。

石家家教严，食不言寝不语，无论行走坐立都不允许失礼。

从小经受这样的教导，即使是年岁最小的馨儿也规规矩矩不声不响地吃着饭。

突然，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院门开了，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十分魁梧身披甲胄，盘在头上的头发油腻脏乱，身上也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最令人瞩目的是他的脸庞，从头盔遮蔽看不见的地方两浅一深三道疤痕，从左边额角到眼睛一直延伸到下巴，翻卷的皮肉早已经痊愈，留下狰狞的疤痕。

无论是谁见到他都要赞叹，不止是怎么样的运气让他活了下来。

刚毅的脸庞之上散乱着长短不一的胡茬，仅剩的一只独眼中闪烁着刀锋般锐利的目光。

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显得不怒自威。

他缓缓取下头盔，温和一笑。

霎时间，如同冬雪遇到了春风，坚冰遭逢了赤焰，那令人心神紧窒的感觉陡然间便烟消云散了。

“我回来了！”

此刻，他不是百战的士兵，不是威严的军侯。

他的身份是父亲。

徐氏放下碗筷，绕到石磊身后，默默替他松下战甲的绑带，到了家里自然是不需要穿着盔甲了。

石乾轻声让阿泽去厨房拿一副碗筷，自己则是上前去结果了父亲的甲衣小心翼翼地挂在旁边的木架上。

石磊没有直接坐下吃饭，而是让石乾打来了清水。

他刚从前线返回，这一仗虽然是胜了但也是极为艰难，此时他的身上都是妖兽的污血，发酵了数日早已臭不可闻。

徐氏贴心地拿来了皂荚碎，又帮石磊脱去了破破烂烂的上衣。

那仿若黄铜铸就的后背上，各种深浅不一的伤口杂乱无章，有的是旧创，有的却是仍在流血的新伤。

“啊！”

忽然，徐氏吓了一跳，她看到石磊背上的某些伤口中有着一条条仍在扭曲的虫子。

这些虫子大快朵颐吞噬着他的血肉，吃得不亦乐乎。

“看见了？”

石磊轻轻一笑，取下绑在小腿上的匕首递给了石乾。

“放心，死不了，挖出来就是了。”

徐氏终于忍不住，掩面欲涕跑进了屋里。

石乾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手中握着烧红的匕首有些下不去手。

“还磨蹭什么 难道要看着你老子被这些虫子吃了吗？”

石乾幡然醒悟，又喝了一口酒，咽下去小半口壮一下胆，剩下的全部喷在了通红的刀尖上。

石磊撇了他一眼，拿起来放在旁边的一本书。

这个席子一直是他坐的位置，旁边总会放着他爱看的几本书，抬手就能拿到。

这次战斗极为惨烈，他手下的兵也死了不少，不知道是谁负责发讣告，又不知道死去士兵的亲人看到了这个消息又会如何。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妖族进攻地愈发频繁，攻势也愈加猛烈。

也许哪一天他也回不来了。

刀尖温度稍稍下降，但石乾手握着刀柄依旧有些灼热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划开伤口处的皮肤，暗红色的淤血带着一些虫子就流了出来。

石乾眼疾手快在这些虫子重新钻入皮肤之前用准备好的布将它们抹下扔进一旁的开水里。

这只是一部分，石乾清晰地看到伤口里还有东西在蠕动。

再次划开一道开口，打开十字型开口之后用清水一遍遍冲洗着。

直到伤口开始发白，不时沁出一丝丝血丝。

石乾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遗留虫卵，这才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头看了一眼父亲，此时他依旧端坐着，注意力全然放在手上的书本上，仿佛受伤痛琢磨的并不是他一般。

徐氏默默送出来伤药麻布和干净的衣裳，又转身回了屋。

石乾帮父亲上药包扎好伤口，继续处理起了下一处。

总共四处，处理了约摸一个时辰。等到处理好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凉了。

石磊嘿嘿一笑，穿好衣服双手平行于胸前，肉眼可见的空气扭曲出现在他的手掌中间。

阿泽和馨儿，一个个瞪大了双眼，看着石磊。

而石乾却陷入了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