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干什么。”严川衡纹丝不动：“我说的是实话。”
他大约是没招对付林贤了，因此就兜出了真心话：“你哥哥，可是在很久以前就和我说过的。”
面对着林贤红通通的眼睛，严川衡还是心硬着说下去了。
他说：“说不管他怎么样，让我一定要照顾你。”
林贤死鱼一样，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心仿佛死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这句话没有让他起一点儿涟漪。
曾几何时，林贤还是个浑身叮儿啷当的少年，少年人娇纵跋扈，天不怕地不怕，以家人为靠山为支柱，鲜衣怒马，不羁浪荡，而现在，世事当真无常。
你无法预料生活里的变数。你也无法推测路上会出现怎样的变量。时光是刻刀，一刀一刀将曾经张牙舞爪的灵魂雕刻成最普通的样子。
世界依然是光鲜明亮的模样，有你没你世界照常运转，你的苦难无人知晓，你最大的优势就是随波逐流。你也只能泯然众人。
在后来很多个黄昏里，林贤会想，我就这么长大了吗？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很多个辗转难侧的夜晚，在很多个他不再倒头就能睡着的夜晚，在他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学点什么，在她开始努力迈出前进的一步的时候。
他的青春，就这么结束了。
长大也许对于林贤这种人来说不是一个过程，他想被助长的苗，稍不留神就会断了根。长大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场被逼迫着前行的兵荒马乱，他只能如此。
飞机失事只是一个普通的事故，但是严川衡知道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事故，大洋上空熊熊燃烧着一团火焰，烧的人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没有最后一晚，没有交代，唯一的话就是“我很快就回来。”
严川衡那里得到的最后一句话，只不过是让林贤活下去。
正午的时候，林家最小的孩子也来了。林贤的妹妹。
她一直身体不大好，长得貌美如花，却是个和姓很符合的病秧子，林妹妹名副其实，一年到头基本都居住在几百公里外的疗养院，这会才赶了过来。
屋子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管家一个人组织不过来，而且林家也没人主持，严川衡也没法出去，林贤则缩在墙角发呆。
他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严川衡穿着黑色的衬衣，觉得屋子里闷热难当，但一看旁边的林贤，又实在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心里更觉烦躁，但这些又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们家庭环境不同。
别看严父严母现在态度宽松，但是严川衡还是记得姐姐的事的。这些大家，上心的是什么，心里都是有数的。
所以严川衡并不十分理解林贤。他甚至觉得，林贤辜负了林仁。
让你活下去，你反而一副烂泥巴扶不上墙的样子，还不如不活。
复仇嘴上说说而已，严川衡这么觉着，就见林家妹妹进来了。
她身体虚，又遭受了这样大的变故，因此进来的时候气喘吁吁，几个人扶着她，严川衡向前一步接过来，林昕薇便挥手让那几个人出去，将房门掩了。
她怎么能没看见缩在墙角的二哥呢。
林昕薇一腔悲伤又被一点愤怒冲淡了不少，她看也不看严川衡，径直走到将头埋在膝盖上的林贤面前，气力不足，但是嗓音够大：“你还要颓丧到什么时候？！”
林昕薇虽然长得柔弱，平日里也是个柔柔弱弱风能吹倒的身体，性格也不强硬，这会儿突然爆发，倒是让严川衡敬佩了一番。
林昕薇如果是个男孩子，恐怕情况会好一些。
但林昕薇不这么想，她看林贤跟死鱼一样倒在那儿不动弹，连眼神都没回一个，便扭头要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严川衡出声问道。
林昕薇看了一眼严川衡，这个柔弱的女孩子走路还需要人搀扶，眼神却是坚定，她说道：“既然没人主持局面，我为什么不可以？”
严川衡点点头：“可以，你也是林家人，但是——”他话题一转，表情严肃道：“你累病了怎么办？你哥哥现在这个状态，你再出了什么情况，我可不敢保证他能好好的。”
林昕薇停了下来，她一语不发，安静地注视着林贤。
林昕薇穿的是黑裙子，沉甸甸的颜色盖在她身上，因为走动得急了，所以面色苍白，在不太热的天气里，她已经出了汗，嘴唇毫无血色。
林昕薇是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他们一家人血型特殊，是以许多年都没能做成手术。所以严川衡是真害怕她病发。
但是严川衡显然低估了林小姐的承受能力，得知了这么重大的变故，还没有发病，还能大骂林贤，看来是个要强的人。
林昕薇咬着嘴唇，盯着林贤，似乎觉得林贤是没什么指望了，林贤还穿着白衬衣，上面有酒渍，还有灰尘，头发乱糟糟的，一夜之间胡子疯长，看起来邋遢而又落魄。
林昕薇知道自己情绪不能太激动，但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大半个支柱，只剩下一点念头摇摇晃晃地支撑着她。
那就是，别人要我们都死，我偏不，我偏要活着。
心脏一阵阵刺痛，林昕薇忍不住小小地喘了口气，林贤还在半死不活地缩着，林昕薇突然就觉得浓浓的悲伤。
她半夜被人从床上喊起来，疗养院背靠山水，人烟稀少露水重，那样冷的空气里劈头盖脸一个消息下来，林昕薇甚至觉得他们在说谎。
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她坐在原地很久没动，最后是跟她一起来的保姆将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才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大脑不再一片空白，而是飞快地想起来，林贤怎么办，葬礼怎么办，家里还剩多少钱，够不够开销，林贤能不能撑得起来。林昕薇知道自己没多少年可活，所以林贤能不能撑过去呢。
她心里被太多的事情装满，所以没有给悲伤留下缝隙。又或者是她只能让自己思考太多事，否则她连路都要走不动了。
直到回到这里。
曾经温馨的家到处都挤满了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面无表情或悲痛的脸。楼上空空荡荡的，进了门只有林贤一个人。
林昕薇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哦……原来，真的就只剩下他们俩了。
再不会有那样的时光了。
严川衡有些惊讶地抬头看林昕薇，这个刚刚还气势挺足的女孩子捂着心口，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竭尽全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像是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又无力挽回。
她无声地流着眼泪，也不看林贤，也没有看严川衡，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严川衡没有去扶她，她看上去，充满了拒绝。
也满是绝望。
人在生命的洪流里不过是一片叶子，你只能随波逐流，逆流而上太难太难，面对庞大的生命体系，你不过是一粒微尘。
虽说一沙一世界，但你的世界被摧毁太过容易。人与人都是脆弱的。
林昕薇感觉她有些喘不上气，于是想往书架那边走去，好歹靠一靠。她头晕脑胀地往那边走去，有一个不甚熟悉的怀抱搂了过来。
略带酒味的气息扑过来，并不难闻。
林昕薇想，她很多年没有被哥哥们抱过了。
她一直在疗养院，又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哥哥们都不敢有太大动作。生怕一不小心，她就碎了。
这个怀抱她不甚熟悉。但她还是，紧紧地回抱了。
“不要怕。”林贤嘶哑的声音穿过耳膜，林昕薇用力拽着他的衣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林贤想，我是哥哥。
林仁是个好哥哥。自己得以醉生梦死那么多年，也得以逃避责任那么多年。他在林仁的宠溺放纵下无忧无虑地活到现在，现在，报应来了。
他要做个好哥哥。他要让自己的妹妹安稳地活下去。
林家还没有完蛋。
他需要活下去。
活下去，再想想办法，活下去才是最基础的筹码。
他抱了抱林昕薇，心里一瞬间什么都没想，却又想了很多。
这个决定应该一早就做的。只不过他胆子小，怎么也不肯面对现实。
现实如此残酷，他可以逃避，但是林昕薇怎么办。
现在林昕薇是他的支柱了。
严川衡安静地看着他，林贤似乎是想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是眼泪出卖了他，他哭的时候并不多见，大部分时刻都是故意的干打雷不下雨，严川衡很多时候，看见的都是笑着的林贤。
得意的笑，娇纵的笑，说话的时候总是表情生动，眼睛很黑很亮，快乐的时候笑声很大，眼角飞起，露出两颗小虎牙。悲伤的时候——他似乎没有悲伤的时候。严川衡的印象里，他似乎像一个快乐傻瓜，心又大，几乎没有悲伤的时候，看他笑看得太久，严川衡几乎要忘记他还会悲伤。
这次看见，那泪水却比什么都重、都要滚烫。
说好了，长大以后，不可以在人面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