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鼻子一皱：“我可是说真的。”

这就更像假的了。

“好啊，那你说说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说对有奖么？”我抬眼瞪她，她俏皮地吐舌头，随即正色，沉吟道，“云春你啊是一个——很会吃亏的人。”我脸色不由一黑，她不理会我，继续笑盈盈道：“你不是傻才吃亏啊，你心里明白着呢，只是觉得吃点亏也没什么，多吃点肉就补回来了嘛……怎么说呢，在你看来，重要的东西没有那么多，比如你的身体，”她狡黠地眨眼，“你就觉得不是多重要，那么如果有人觉得重要，想借用一下，就拿去用好了，自己吃点亏有什么呢？”

“等等等等，”我连声叫停，“你这妖怪可真是，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自己先开脱起来了？”

“你想想我说的是不是？你认为重要的才不是身体，而是真相和感情。你气的才不是身体被我占用了一会儿，而是气我借你的身份欺骗了唐祁宁。是不是？”

我略感无言，然而细细一想，还真是。

她继续道：“这种脾气说好听点是舍得，说难听点，是轻慢。”见我脸色又变，她笑笑，“别急着生气，听我说完。因你舍得，所以浪费的多珍惜的少。你多而浪费，就招人嫉恨；得到却不珍惜，就令人心寒。久而久之，吃的那些亏，你以为还补得回来吗？”

我一愣，思及往事，确实被她言中了一些，然而面上却不愿承认，便道：“你今晚是教训我来了？”

“你我相交一场也算缘分，当是临别赠言，给你一点建议。”

我眉头一挑，凛然道：“洗耳恭听。”

她垂眸看我，却似有些失神。

“人有散时，情有淡时，生有尽时……云春，这世上可贵又长久的东西实在少而难得，因此在最浓烈诚挚的时刻便特别要珍惜，那么即使最终一切都失去了，你也不是一无所得。”“……你这么悲观，唐祁宁知道吗？”

小槐一笑:“活得久了，总是会悲观一点。”

我讽刺道：“你既然这样大彻大悟，这样懂得珍惜，那你又有没有珍惜那个人‘最浓烈诚挚’的心意呢？”我冷哼一声，“自己做不到，却要来给我建议吗？”

“不是我不想珍惜……”她举目远眺，在目力所及的西方，姑苏城外青山之上正是一片朦胧紫霞云月，“其实就在你来之前，还有一个神仙来过这里。他说天地间可能要发生一件大事，就是为了这件事，不仅是我，恐怕最近城里许多鬼灵精怪都会离开。”

“什么事？”

“现在不能告诉你，但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你一定会知道。”

“哼，所以连你找的借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你还要求我答应你的请求？”

小槐最后笑了笑，笑容无奈且沧桑，仿佛须臾间苍老百岁。

“说了那么多居然还是不能说服你，真是空长了这么多年岁啊。”

那夜我离开后立刻马不停蹄赶去城外荒坟堆，揪了许多精怪出来探问究竟，不料对于小槐说的那件大事，这些精怪的口径竟出人意料地一致——这件事确实存在，但是是什么事却不能告诉我。我怀疑他们都是小槐串通好的，他们却问：“小槐是谁？她也要走吗？”至此我才发现，相处了这些时日，我竟然还不知晓她的名字。

回到客栈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天刚亮我便又出门去，直奔送秋阁的那个小院落。

我记得那是六月里一个难得的阴雨天，我打着伞踩过姑苏潮湿滑溜的青石路面，穿过无数灰白色低矮的民居和热闹的街衢，转个弯，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无数人撑着油纸伞围在墙外，嘈杂的议论声远远传来。我看到从墙头伸出来的那棵槐树巨大的树冠，竟然一夜间成了一颗枯木，枯黑干瘦的枝干直指向天，如同艰涩不甘的呼号，又颤巍巍抖落下满地枯黄树叶，被雨水浸泡，一夜便发出腐败的气味。

小槐真的走了。

我感到眼眶潮热，想说什么却梗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伫立良久，忽有人在身后唤了我名字。

干净纯粹略带欣喜地，“云春。”

回头见到唐祁宁。

视线相接，我下意识躲开去。他则微微一笑，一抬眼见到眼前景象，笑却僵住了，面色瞬间有一丝苍白。

“这树，怎么一夜间……”

我勉强一笑，故作轻松道：“昨夜我终于把那妖怪收了！那树没了精魂，自然就凋敝了，没什么可奇怪的！”

唐祁宁喃喃道：“那树里……有个妖怪？”

我见他神思恍惚，恐他想入非非更让妖怪有机可乘，连忙拉着他往回走。

“是啊，是个作恶多端的妖怪，老是为难别人，唠叨一些有的没的，非常可恶呢。”

雨天行人稀少，河面上涟漪点点，城中笼罩着一片淡青色的雾。我拉着唐祁宁钻入一条陌生的小巷，飞快奔走，拼了命带他远离属于小槐的梦境。后来唐祁宁好像真的忘了，他笑着抚去在我发丝上凝结的水珠，然后俯身抱住我，说：“幸好你还在。”

我听着落在伞上的雨声，姑苏城的雾气钻到眼里，也慢慢抬手环住他。

江南的雨真的很奇怪，总让人想落泪呢。因此这两年来，面对唐祁宁，我总是心虚的。这场误会虽不是我刻意为之，但最终促成它的，还是我一时的心软。两年来我一直在打听小槐的下落，但她在凡间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妖怪朋友，这么一走，更如滴水入大海，茫茫不可寻了。

唐祁宁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幽微的月色盈盈洒落，一层雪色铺在他肩头。

下定决心，我转目，终于第一次坦坦荡荡地望进他眼里，毫不意外，姑苏的繁华风尘侵不入他的眼，洞庭的湖水却日日夜夜沉在他眼中，此刻只是多一丝嘲讽，便生动得动人心魄了——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