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滑的琉璃镜面里倒映出女人的身形，织夜坐在床边良久，她正在照顾摇篮里刚出生的小王子。襁褓中的婴儿冰肌玉骨，生的水灵可爱。此刻正紧紧地抓着她的小指，用一双金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瞧。

织夜冲他轻笑，开口轻唤道：“宬儿乖……”

她轻轻摇着摇篮，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藏着一分不易察觉的苦涩和心酸。

门帘被撩开，妄空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

织夜停下动作，转而握住小婴儿的手，抬眸看向镜中。佳人点红妆，容颜却早已不复当年。

她一袭纯白长裙，裙身上华美却不惹眼的灰银色花纹带着清冷的色彩。织夜难得再把自己的长发束起，那个被遗忘多时的人鱼公主额环重新被她戴在发间。

人鱼族素来偏爱鲜艳的颜色，未出阁时待在人鱼族里也常与这些色彩打交道。随只是这些年来经历了太多事，让她莫名偏爱起这些暗淡的色彩。

也许这也是因为她再想好好打扮也力不从心了，毕竟身心都已经比这些单调的颜色还要黯然。若不是宬晔的降生给她带来希望，她如何能隐忍到现在。

织夜看了眼妄空，神色一瞬间变得肃冷起来：“要开战了吗？”

妄空点了点头，却道：“你可以不用去。”

织夜打断他，笑道：“怎可能不去？”

“你的身体支撑不了你在战场上站太久。况且你才刚生下孩子，我怕你……”

“你无需担心我的身体。”织夜面色平静地打断他。她身体里还有祭神鼎，妄空的担心虽没必要，却也并不是完全多余的。

妄空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他拦不住织夜：“这一仗，你打算怎么打？”

“这些你都不用担心。妄空，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牵制住星昼，她是三界最厉害的占星师，能力远在星旧之上，我不敢让星旧前去。你幻术强大，只好交给你了，但你也千万要小心。”

听见织夜叫他小心，妄空明显一顿：“你可知道，我是不灭之神。”

织夜一愣，微微蹙眉：“不灭？”

妄空勾起自嘲的笑容，为他妖俊美妖孽的容貌添了一分瘆人：“渊祭给我下过诅咒，我终生是属于幻雪神山的。我是个神主，倒不如说是一个仍听差遣的傀儡。”

他说完这些，神色微黯：“所以，我永远都不会死。即使我可以自由行动，但实际上还是被囚在幻雪神山里，永远和它脱不开关系。。”

织夜觉得他说话时神情太奇怪了，摇篮里的小婴儿也被突然诡异的气氛吓得皱起脸。

沉重的号角声回荡在雪原上，冰族和幻雪神山的巅峰之战拉开了帷幕。两方的军队早已各自分半占据了整个冰原。

织夜让妄空先出去了，她留恋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低头轻吻了下他的额头——这是她作为一名母亲最后能给予他的爱。

宬晔水灵却单纯的双眸依旧紧紧盯着她看，看的织夜无比心虚。她取出自己的一泪石，把它放进了小婴儿的掌心里。

孩子抓到一泪石，便像攥紧母亲小指那般攥紧了。织夜摇着摇篮，闭眸用人鱼族婉转的歌喉给他唱了一首摇篮曲。

军帐里温柔动听的人鱼唱晚和军帐外震撼的战鼓声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将领们在外头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门帘掀开。

织夜走出来，走上悬崖之巅，雪白的长裙随风鼓舞，典雅却并不严肃，清冷而高贵。

她今日像是刻意上了红妆，原本苍白的脸色如今瑰姿艳逸，倾国倾城。

妄空狐疑地看了看织夜，发现她眼底的坚定和决绝，又放心地移开了视线。

织夜抬起手，悬崖之下响起一阵甲胄碰撞的冰冷金属音。阳光从云层的夹缝间投射下来，照亮了冰族一方的军队。

幻雪神山一方的星昼低低一笑，抬起纵星杖召唤来胜过阳光的另一种光芒，像是星光，却又比星光璀璨，照亮他们的队伍，在亮光之中，那些魅影看上去更加扭曲诡异。

织夜垂下眸，弯下手指，冰族的军队瞬间冲出冰原，黑与白交织在一起。灰白色的亡魂不断汇进了天上的云朵里。

织夜望着云，黯淡的紫眸显得有些空洞。她想起小时候人鱼族长老给她念的故事，她们说所有死去的亡魂都会藏进天边的云朵里，在夜深时甚至可以听到那些亡灵痛苦的哭泣。

但是她又听过不同的说法，凡人都说死后会下冥界，还有些戏剧性地说法，比如向那地府的孟婆讨一碗孟婆汤，就可以忘却前尘。

忘却前尘，忘了情，就是忘了痛，却是辜负了自己。

她究竟会去到天边变成一朵云彩，还是会下到凡人口中的地府讨一碗孟婆汤忘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过她是神，细细想来还是前者靠谱一些。

妄空已经飞下悬崖，小分队也接连跃下，他们在战前都各自收到了织夜的吩咐。

冰族一方的将领只剩织夜一人站在悬崖上了。不知道下面厮杀了多久，织夜忽然不见了，她穿着一身白衣，彻底融合在大雪里。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很长时间没有露面的幻雪神尊于一年后终于重新加入战场。

樱空释到达的时候，正好降落在冰族军队的包围里，他不过是弹指间便让周围的士兵化为了灰烬。高贵的金黄色幻术光辉在他周遭浮动，噬神剑的剑气扬起他的白发和玄袍，他垂眸似睥睨般看着这个世界，眼中带着不可一世的桀骜。

他的眼里突然诡异地烧起一团火，开口的音色却全然不是他自己，低沉邪恶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隐莲终于要开花了。”

突然，一种新的色彩加入了战场，前来偷袭的火族大军在冰原上肆意地释放火种。樱空释眼中诡异的火焰熄灭下去，回头略微震惊地看着远方源源不断赶来的火族士兵。

星昼的身体从高处摔落在他眼前，但她很快爬起来：“小心妄空！”

妄空来到樱空释面前，因为战斗而身旁缭绕着幽绿的光辉，神色冷冽。

魅影们实力强大，再加上有樱空释在，火族的军队并没有尝到甜头，反而是被幻雪神山一同视为敌人。场面一度失控，战士们只明白要杀死与自己不同种类的神。

火族那边突然起了变数，为火族效力这么多年的火族将军灼华竟然带兵叛变了，火王一夜之间杀害了火族的所有王子，已经走火入魔，势不可挡。

火族被迫分裂成了两个板块，在冰原上战斗的艳炟公主不得不抽出一部分兵力赶回火族支援火王。虽然火王近些年来用了很多不正当的手段提升了自己的力量，但是如果没有军队，他也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野心。

忽然，正在和妄空缠打的樱空释神色一异，他望向远方的无尽海，只见无尽海突生异象，奇异的粉色光芒从海中心升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漩涡。

“星昼！这是怎么回事！”

星昼看着那里，颤抖道：“是隐莲……”

樱空释几乎是压抑着怒气：“为什么隐莲会提前开花？！”

“这……我不知道！明明是今天晚上才会开花！”星昼猛的半跪在地，最强大的占星师不会出错。

远方的粉色光芒凝聚成的似乎不是一个漩涡，而是一朵独一无二，美丽诱人的莲花，那朵莲花在空中慢慢盛放，让天地万物都为之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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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混沌的空间里悬浮着纹路精美的石台，石台包围着莲池，池中央那朵美丽的莲花已经绽放，粉色的光辉在半空凝聚出一个绝世容貌的精灵。

精灵着粉衣，她是隐莲花的象征，她嘴角带着的笑容是最残忍的，也是最慈祥的。

隐莲精灵俯视着织夜，声音空灵地回荡在空间内：“隐莲花的花语是有得必有失，织夜，你想要得到你想要的，就必须要失去其他的东西。”

粉色的圣光笼罩着织夜的身上，让她看起来不是那么苍白，这是隐莲精灵见过最冷静的许愿者：“失去什么都无所谓了。”

“好，如你所愿。”隐莲精灵笑着挥了挥袖子，一个晶莹剔透的玉色盏出现在她手中。杯子里清澈的液体甚至能映出她的模样。

织夜抿了抿唇，莫名的苦涩竟然突然从心底升起，顿时占据了她整个大脑。她颤抖着眼睫看着隐莲汤，脑海里回想起她的一百二十余年。

她想起以前没有成年的时光，那段记忆最漫长，却也是最浅的，比起之后在刃雪城的时光，不值一提。

曾经她在海岸边吟唱，只为了见到瞭望台上的他一眼，纵使诉讼苦衷他也听不见。

曾经的她只能遥望身为冰王的他，朝夕相处生出的喜欢渐渐发芽，长成她无法自拔的感情。

从敌视到相敬如宾，再到心意相通，再到彼此深爱，最后形同陌路。

“相守相依，至死不渝。”

“织夜，我会查明他们的死因，然后还你一个公道，把他们的灵位风风光光地请入人鱼族的祠堂。”

“现在，我不能没有你。”

……

织夜阖眸仰首喝下隐莲汤，这汤并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却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心里的苦已经胜过了这世界所有的味道。

骤然，地面剧烈地晃动了几下，身后的结界被来人瞬间打破。织夜一顿，转过身去。

樱空释提着噬神剑站在进入莲池的入口处，他穿着陌生的玄银长袍，一双金色的眼睛似乎要把她烫穿一个洞。

樱空释看见半空中笑着消失的隐莲精灵，神色大变，恼怒和暴戾在他眼中瞬间蔓延开，他举起滴着鲜血的噬神剑向织夜指去。

完全在樱空释意料之外的事情是织夜没有闪躲，也没有反手，反而是迎上他的剑锋。

锐器穿透肉体带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只有两个人的静谧空间里格外清晰。

盛隐莲汤的玉盏因为她指尖的失力而掉落在地上，顿时摔的四分五裂，清澈的液体晕开一片水渍。

噬神剑从剑尖没入女人身体后贯穿了她的身体，直到整个剑身都穿过去了，只剩下她身前的剑柄被樱空释握在手里。

织夜还是抗拒这种疼痛的，他们二人甜蜜又残忍地相拥在一起，织夜靠在他身前，从口腔里涌出的浊血顿时脏了他华美的长袍。

樱空释的眼睫猛然一颤，那声锐器穿透肉体的声音让他忍不住害怕，剑柄似乎也变得烫手，他的手竟然诡异地开始颤抖着。

女人雪白的衣裙里闪现起一丝金黄色，这丝光芒骤然放大，庞大的金黄色法阵在织夜脚下绽开，神秘古老的符文在空气中一点点拼凑成型，慢慢形成一个晶莹剔透的器皿。

樱空释突然觉得眼前一晃，背部突然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奔涌出来一般。一道黑雾被逼出樱空释的身体，渊祭不可置信地在空中尖叫着，黑雾被分成小份被织夜脚下巨大的吸力吸入。

只剩下渊祭最后声嘶力竭的呼喊：“不！不可能……樱空释！樱空释！毁了三界……！”

法阵和黑雾一起消失了，祭神鼎幻化成型，从半空中掉下来，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掉进悬浮平台下无尽的深渊。

樱空释眼里诡异闪烁的光芒消失了，他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怀中的女人，颤抖的声音害怕地试探道：“夜夜……”

又听到他唤她夜夜了。

织夜一点一点坠落下去，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被樱空释无措地揽在怀里。

她腹部的伤口已经染开了大片的血花，残忍却妖冶。插在她体内的噬神剑低低地翁鸣着，剑上灭世的耀眼光辉慢慢消散，鱼骨纹路也像落满了灰一般黯淡无光，噬神剑已经变成一把废剑。

樱空释眼角泛着红，他慌张地扣指想用幻术愈合她血流不止的伤口，但任凭他如何做，都是于事无补。一瞬间，血涌成河，似乎整片天地都变成了血红色，混沌的空间里蔓延开腥甜的血的气息。

“夜夜……夜夜……对不起……对不起……”

织夜看着他，紫色的眼睛里盈着水光，抬起染血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眼角，为他点上和自己相仿的红妆。

隐莲精灵温柔的笑容在她眼前层层叠叠地出现，一缕幻术光辉从她背脊处游走出来，顺着她的指尖流进樱空释眼中。隐莲赐予的能量让她把樱空释那双金色的眼瞳瞬间恢复到了湛蓝色。

樱空释透过她绝望的双眼看见了自己恢复湛蓝的瞳色，瞬间更为惊慌，他看了看不远处地隐莲，嘴唇开始颤抖。

“你……你向隐莲许了什么愿！”

她突然满足地笑起来，裂开嘴从口中涌出鲜血。她上红妆的样子很美，衬上这些黑红的浊血，更是美的触目惊心。

苍白的面容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霜雪，朦胧却美丽。让人联想到即将凋零的飞花，美的遥远，凄凉无比。

一条晶莹的泪痕出现在樱空释颊边，他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却发现她的笑容一点点收敛起来。

“樱空释……”她微弱的声响一点点组成了悲恸的乐章，“我还是没舍得杀了你为他们报仇，却杀了我自己……我对你的爱已经足够了，从今以后，我恨你，恨透了你……”

再也没有以后了，因为她快要死了。

她无神的双眼流下眼泪，她觉得好开心，又好难过。面对樱空释，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留给他的，不过是这一生伤痕累累的爱，还有一个恨字。

这一年来，她独自一人肩负冰族和人鱼族两族的大权，她包揽了樱空释在位时两倍的任务量，她尽心尽力地保护好他的子民。换来的就是这场喜剧般的巅峰决战。

生子之痛多么令人绝望，她声嘶力竭地生下他的血脉，心痛和委屈都被嚼碎了独自在黑夜里咽下。

若是每个筋疲力尽的瞬间，他都在身边，那该有多好。

樱空释手忙脚乱地胡乱调动着幻术治愈她的伤口，但是丝毫没有用，她的神力仍旧在快速地流逝，鲜血如泉涌，染红二人的衣衫。

她那双璀璨潋滟的紫眸一点点湮灭下去，是死亡的前兆。

织夜觉得身上的伤好疼，看见樱空释哭，她的心也好疼。

黑暗包围了她，她移开目光看向一旁，发现整个视野已经变成一片黑暗了。

意识终于流逝干净了，她的手骤然从他掌心中滑落下去，掌心开合，指间的后戒一声轻响后松开了。

这一刻，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她了。

她要樱空释永远悔着，对于他曾经亲手杀死了她。

樱空释的双臂猛然一僵，他颤抖着看向怀中气息全无的女人。她的血液在地板上蔓延开，盛开成一朵朵泛着光华的血色莲花，印在她眉心的红莲随着这一奇景，如同飞沙般在她额间散去。

黑暗中莫名出现的雪蝶蹁跹着落在每一朵轻摆的红莲上，它们轻轻扇动着翅膀。灵蝶是冰族中生命最短暂的生物，美丽，又转瞬即逝。

已经不能形容的心痛泛滥到全身，心口像是捅满了利器，痛意像是要把樱空释硬生生撕成碎片。

樱空释失控般声嘶力竭地低吼：“织夜……织夜——！”

众人赶到幻雪神山时，神山里飞满了冰蓝色的蝴蝶，遍地绽放着红艳妖冶的莲花。等到他们赶到莲池，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生死离别的残忍画面。

暴走的真气使正个莲池都随着樱空释的失控而轻颤，小分队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明明想要上前拉走樱空释，却又不止地因为害怕而后退。

樱空释失神般拥抱着怀里的她，亲吻着她的额头，然后伸手抽出她身体里的噬神剑，随意地丢弃在一旁。他抱起血泊中的她，慢慢地站起来，高挑伟岸的身形似乎下一刻就会被击倒。

樱空释转过身来，二人衣衫沾满鲜血，却看不出半分狼狈，望去更为耀眼夺目。

樱空释一路踏碎红莲，碾死那些灵蝶，目不斜视地看着织夜，眼神柔情似水。他眼中的温柔，在外人看来却是另一种恐怖。

樱空释的气场太过强大，他迈出莲池的第一步，庞大的护身结界就已经将众人硬生生挤退数步。

他好像疯了，又好像没疯。世界在寂静中唯存远方的闪烁着的刀光剑影，还有震响天际的嘶嚎冲锋。

那双恢复湛蓝色的双眸笼罩着浓重的戾气，暴怒的腥红色如雾气般在眼底散开，死水一样冷寂面容上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笑意。

织夜垂落在地面上的雪白长裙拖出蜿蜒曲折的血迹，红莲朵朵盛放，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红莲绽放］

妄空木然地站在莲池前，颤抖地看着那朵正在慢慢枯萎的隐莲，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心竟然会痛。

———完———